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童年少年青年所有能回想起来的美好时光都与北京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世界那么大，可是无论我走到那里只要一说起故乡一说起妈妈，北京这两个字就会从心底里升起来。
说起历史我并不在行，只能模糊的讲述北京是离我们最近的几个朝代的都城。驱逐与被驱逐，杀戮与被杀戮，饥饿寒冷与死亡周期性的在这个城市里演绎着。每一块城砖上都涂满了追求功名利禄的人们的鲜血。当胡马如潮水般退去，荒草漫上一座又一座新坟，帝王将相曾经激情回荡的尸骨在尸虫的齿下从新齑化为泥土，公平的上苍间歇性的留下几十年相对平静的光阴给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
每一个冬天起大风的日子，我都会找些借口到郊外走走，在凛烈的风中我总能看到我的祖先穿着露出破棉絮的黑袄顶风艰难行进的影子，能感受到铺满积雪压出车辙小路的寒气与坚硬。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甚至连一粒种子都不能算，漂泊、在风中漂泊，有幸被某一块石头卡住，便生了根。
灰屋旧顶，顶上弥漫着一晕又一晕雨水的痕迹；墙是旧的，由白渐灰，它的变化只能用招贴画来彰显——由领袖像变成小虎队，变成球星，变成超女。这些旧迹，不会给人们兴趣盎然的提示，从而产生出美丽的遐想。
城墙的象征意义是一个襁褓。
每一次革命成功之后，兑现给人们的承诺只是给了襁褓外面的一部分人，给了一小部分不安宁于生命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家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生命做了一次赌博，有幸赢了，挤进襁褓里。对襁褓以内的人来说，于变革是不屑一顾的，不安分的东西会给他们留下易摔碎的感觉，因而随遇而安的安字是他们生活中最好的注解。
漂泊于世，到某处生根开花结籽，因而会留恋于这一小块土地，因而故乡这两个字会沉重，因而安定是一种很低要求的生存乞盼。
被阳光照耀，只是一种幸运而绝非是一种幸福。灾年对城里的人来说只是一份孱入虚假水分的同情；而对于乡村，则意味着失房失地失口粮甚至失亲人的伤痛。
新时代来了，平等公正的霞光映红了人们的脸颊。父辈们从心底里洋溢出一股欣欣向荣的力量，为了一个国家，为了一个民族，为了一个城市，为了一个家庭，他们感恩，他们忠诚。比如老舍先生，他用尽全部的心力，去歌颂那个新的时代。他们贫穷而知乐，他们没有抱怨，用他们勤劳智慧甚至生命去创造他们认为已经触手可及的更新更美好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一个问题离我越来越近，重重的压在我的心头，促使我不停地思考。那时候物质的匮乏，生活的贫穷，以及日月的清冷并没有让我周围的老邻居们道德沦丧，他们严格遵循着仁义理智信忠孝悌的道德教条，有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善良。标准的老北京话：咱可不能那么干，太损啦！！对于骂街、打架、偷东西、说谎话等一些罪恶的东西，有着一种本能的抵制与疏远。走在街上你骂一个人穷，他会低眉顺眼的走开，不还嘴；你要是骂他的孩子有人生的没人管，你试试他跟不跟你拼命？安定，满足，从不对生命寄于奢侈的厚望。那时候的孩子们与年轻人的生活是自由的，思想也是自由的，没有任何羁绊，因而在那样一群孩子中间才能产生出那么多画家、诗人与各行各业的专家，劳动模范。他们身上没有多少传统文化的影子，但是他们的父辈祖辈是一个传统文化的背景。在一种善良的近乎虔诚的心态下，大家各自努力的做好手底下的事情，哪怕就是背粪这样腌臜的工作。纯朴宁静，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造就了那一代人的世界观。当那一群人上山下乡感受到了农村的贫苦、穷困、饥饿以及寒冷之后，对比之下，他们最先感激的是这个城市的厚赐与父母的怜爱，因而那批至今已经五十岁左右的人群当中，没有听说谁不孝双亲。兄弟反目，夫妻相弃的事情发生的概率接近于零。
傍晚，日薄西山，游走于一条又一条胡同之中，一根又一根铁丝和花花绿绿的塑料绳，上面晾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屋里有着青菜入锅的那一声刺啦的脆响，孩子们窜来窜去逐逐追追。男人们光着大膀子喝酒抽烟聊天下棋，一把芭蕉扇就能扇走一个夏天，一只纸风筝就能唤鹅黄嫩绿回柳树梢。所谓世俗生活：世是世界，俗是风俗。在一花一草一木，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或者半句笑骂中，我们成长。
然而生活是残酷的，而且亲身经历的贫穷是一个非常扎人心的词。
国门开了，苍蝇和鲜花一起闯入了我们的眼界，对于新生活的追求与向往，让人们平静的心蠢蠢欲动。
任何人也没有理由蔑视贫穷的人们向往富裕的心情。在彷徨犹豫扭扭捏捏中，经商是一条捷径，于是全民皆商。
在我所读过的有限的书籍中，我找到了这样一句话——革命（或者说变革柔软些）还有什么诱惑的唯一目的就是让贫穷夹着尾巴滚开，让人们生活在富裕中，只有富足的生活才有可能满足人们的各种或大或小的欲望。可是资源是有限的，人口是众多的，要想在商场的拳台上取胜，不借助些外力是不行的。平等的公正的神话一旦破灭就是告知人们——并不是所有的人同你在一起分享苦难；所谓的道德就是贫民的道德，就是所有的阶层都会指令给社会最底层庞大人群的道德。当利欲的金块从山顶上滚滚而下，被一层又一层的人们截流瓜分之后，汤汤水水流入了最低层的社会，引起了人群的动荡。
当平等和公正还坐在春天的角落里讲故事，变成无法兑现的一张空头支票以后，旧的生活秩序巅扑而破，新的经济秩序迅速制造出了它的上层社会；新的阶层分化无可怀疑的确立在人们的面前时，权力打着各种谁都不信可能自己也不信的借口大摇大摆的介入到了所谓竞争中来，新贵族们终于脱掉了裹在身上的一层厚厚的老皮而变成蝴蝶，闪亮登场在穷人面前花枝招展的翩翩起舞。
恪守几千年道德老派的传统被贪婪的追求富裕的欲望之锤敲碎，对利益的角逐中，任何天时地利人和的指数都不会高过权力与职位，权力可以出卖，老百姓没有任何权力，他们卖什么？
只有卖自己。
于是欺凌和掠夺又重新开始，一轮又一轮。富人为了维持自己奢侈的存在必须这样做。穷人和穷人之间为了占有山顶流下来的有限的几滴油水，也是拳脚相加。同类相残、相食、用尽残忍的手段与心智。因而假如以后穷人变得富裕些的话，到头来他们会发现为了富裕，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包括纯朴与善良，包括祖宗与传统。在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劳动不再神圣，只是无能与卑怯的代名词，投机与掠夺是聪明、才干与智慧。漠然与猜忌重重的画在人们的脸上，孤愤无聊的发泄会让整个后海的酒吧沸腾。
希望和无奈，就是人们的两只脚，紧紧地跟着。这样那样的变化扑面而来，暴土扬场的灰尘中，北京城慢慢倾颓，我袖一块碎片入心——只有用泪水洗刷过的眼睛，才能把世界看得更加清晰。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是肮脏的——这都要拜谢我的家乡北京所赐。
清谈误国，我住嘴。
发表于 2006-7-28 22:38:00
楼主
发表于 2006-7-30 20:08: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