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来北京已经三天了,姑妈还没让她出门儿。她不知道姑妈为什么这么做,她又不是初来乍到不认的路。 那天从北京站出来,就是她自己找到二十路公交车的。虽然她被一再叮咛有大志哥来接,但她可不想和讨厌的男的走一块儿。因此一出站台,她就吱溜一下钻进了人堆儿。 她兜儿里有一张从北京站到姑妈家的地图,是爸爸给她画的。她上了公交车就掏出来看。 汽车一直往西开去,从前门往南,到珠市口又往西去。过了虎坊桥就快到骡马市大街了。她的眼睛紧盯着窗外,生怕错过果子巷那站。 两年没来北京了,多多少少有点儿陌生。窗外的景色没多大变化,只是街上那一群群的人,绿军装红袖标,忽忽拉拉显得那么亢奋。 咳都怪自己年龄太小,不然也可以风风火火的去 “泄私愤图报复”,体验体验什么叫 “起哄” 。 这话是她在家的时侯听她爸和她妈说的。那俩人倍儿亲,都属于五类人,就要分别被下放了,每天有说不完的话。昨天全家出门儿前,他们久久的亲吻了小芸和弟弟,眼睛里涌着泪水。最后还互相亲吻了一下。弄的全家跟生离死别样的难受。 小芸是习惯的,很小就常出门,知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她总是在自己心爱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 “聚散两依依” 。因为她每年到北京来来往往都会有这种感觉。 现在她又坐上了北京的汽车,心里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 二十路汽车上人特多,快到站时她才想起来往门口走,可是晚了,等车从果子巷那站开了,她都没挤出去。她撅着嘴眼泪都在打圈儿了。 售票员说,呐什么小孩儿你菜市口儿下吧。 就这样小芸又被挤了一站,到菜市口下车时,她手里那只装了点心的网兜儿都快挤散了。 昨天上火车前,她妈抹着眼泪告诉她,说饿了就吃点儿点心,生活费缝在衣服里边儿了,在路上千万别摸它,到了北京就赶紧给姑妈。小芸知道,姑妈家四个孩子,姑父的工资已经停发了,她不能白吃人家的饭。 原先年年放假来北京玩儿,呐会儿可真叫玩儿,整天和表哥表姐满北京城里跑。常去的是大栅栏前门,去那儿喝酸奶。再往远点儿就上王府井的东安市场。 那时东安市场里边有一间挺好的带点儿西洋味儿的小吃店,小芸最喜欢吃那儿的杏仁儿酪,雪白雪白的小方块儿,掩映在清凉的糖汁里。如果没有人拦着,她一次能吃三碗儿。 呐会儿姑父在大学任教,资格够深,挣的钱比较多。每次出门儿姑妈都会给他们好几块钱。吃饱喝足喽往回走,到胡同口儿还饶一根儿红果冰棍儿。 回回进家门儿时,总是小芸跑第一。姑妈听见笑声脚步声,就会站在门道的厨房那儿拦住她,替她擦嘴上的糖汁。一边儿擦一边儿疼爱的说,瞅瞅,瞅瞅这嘴,这肚子!小芸就仰着头甩着小辫儿嘿嘿的傻笑。小芸知道她自己长得好看,嘴又甜,姑妈一家人都很喜欢她。 现在可不一样了。文革一开始姑父就被隔离了,表哥表姐们也都去插队了。姑妈一个人在家,心劈了八瓣儿。经常站在南屋里,摇着扇子透过门帘儿看着院儿里发楞。 这个院儿现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声,安静极了,冷冷清清的。只有隔壁的大志妈会偶尔过来说说话儿。 小芸知道这回姑妈本不想让她来,要不是她爸妈同时下放,家里没人了,姑妈决不会让她来。 小芸的姑妈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外面越来越乱,总有武斗的事儿,今儿这个被打了,明儿呐个被弄死了,特不安全。姑妈自己家六口人分了六个地儿,天天提着心过日子。就怕哪儿捅娄子来。 前些天椿树街小芸爷爷的房子被人封了,老爷子伤心的落了泪。那边儿的人带话儿来,说都病了。弄的小芸姑妈心里乱糟糟的没着没落儿。这些都没敢跟小芸的爸爸说。 再说了,小芸这孩子忒活泼,胆儿大鬼点子多,眼珠儿一转一个主意,带她一个比带呐四个还操心。为这事儿她和小芸的爸爸来回来去讨论了好几回。后来还是小芸的妈妈说把弟弟送回上海姥姥家,把小芸送回北京。 小芸的姑妈是典型的北京女人,长的不怎么漂亮但非常大气。当年她和小芸的姑父一起在日本留洋,解放那年回到北京,结婚后做了家庭主妇。 她愿意孩子们中规中矩。特别这几年,外边儿乱哄哄的。象小芸那么好动,她真怕有什么闪失。当初答应小芸来北京是和她爸爸说好了 “不让出门” 的,否则她决不接受小芸。 还好小芸这次还算听话,也搭上家里没人和她玩儿,自然老实了许多。姑妈有时侯看见小芸一个人在院儿里蹦蹦跳跳的,也常常落泪,说可怜你这么小就饱受分离之苦。 小芸纳闷儿,说姑妈,这不挺好吗,以前我不也常来吗,那个不也是分离吗?苦吗,我觉得一点儿都不苦。 其实小芸很懂事儿,她的心里也常常想念爸爸妈妈和弟弟,可是她从来不提。只是这次来北京表哥表姐都不在,满院子里出来进去就她一个人,姑妈又不许她出门儿,她觉得孤单单的。 但是再孤单,她也不愿意搭理大志。谁让姑妈老说小芸小的时侯大志还背过她呢,而且还老当着街坊的面儿:啊你瞅瞅,这日子多快呀,呐时候小芸这么小(拿手比划着),大志总背着她。。。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老让人想起猪八戒背媳妇儿!弄的小芸觉得大志长的特难看,都不想理他,连他妈都不想理。 今天她终于忍不住了,趁大志他妈来家和姑妈说话,小芸故意撅起嘴看着姑妈说,您干吗总说大志背过我!他那么难看,你们干吗让他背我啊! 大志妈一听,乐了。说这小丫头可真逗!小芸你说说我们大志哪儿难看啊?小芸一下站到姑妈旁边儿,冲大志妈说,就难看,就难看,我不喜欢! 姑妈连忙去捂小芸的嘴,说小芸!怎么说话呢这是?你小时侯爸妈都在外地,我也没时间,亏了大志妈妈肯带你!要不然你就得跟你爸妈上塞外吹北风去! 小芸眼圈红了,她想,干吗倒霉的总是我!就算背过那也是过去,现在我都十岁了还提这事儿!她委屈的趴到了床上。 还好,大志妈也不计较,那儿继续和姑妈说话:今儿来呀我就是跟您说一声儿,我们大志分配工作了,您猜在哪儿?恩?就在米市胡同粮店!回头来了好米我告诉您。姑妈说,哎呦敢情好,您可记着,我这儿正愁呢。大志妈说行忘不了,呐什么我先回去了。 她们俩站起身,姑妈一边儿送大志妈出门儿一边儿说,呐天真不好意思,让大志白跑了一趟。这小丫头忒。。。大志妈把话拦下说,哎呦您都道过欠了干吗老说啊,回小芸该不乐意了!姑妈呵呵的笑了,说到底是您带过的,老向着她,真亲呐。 小芸出生的时候,正好她奶奶过世。家里忙不过来,小芸的姑妈就请了老街坊大志的妈妈来帮忙。那时小芸和妈妈住在铁门儿胡同里椿树街的祖屋。 满月那天,爸爸从塞外来北京接她们母女回家。爷爷实在舍不得小芸走,结果姑妈大志妈和妈妈这三个女人一商量,小芸就被抱去了大志家。以后大了一点儿,她还是回到了爸妈的身边。但每年的寒假暑假,姑妈一定会让她到北京来。 人就是这样,从小带在身边儿的孩子感觉就亲,总放在心里。 比姑妈更想小芸的就是大志妈。她几乎年年是盼着小芸来。哪怕小芸来了顾不上去她家,但她只要远远儿的瞅着小芸一眼,心里就踏实了。 文革开始后,哪儿哪儿都乱了,小芸就再没来了。胡同里好多街坊见了小芸的姑妈都问:小芸今年来吗?小芸今年没来啊。 看来小芸已经和这条胡同以及这胡同里的人分不开了。可是也怪,在这条胡同里的街坊中,小芸谁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大志。 这个比她大九岁的男孩子,是旗人的后代。出身虽贵,架不住爹死的太早。等他懂事儿的时候,家里除了贫穷,其余什么都没有。 大志从小就乖,很有教养,和妈妈相依为命。娘儿俩靠着给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过着清贫的日子。他们给好几户人家带过孩子,带小芸的时间最长,也最有感情。 那时每天放学回来,大志总是替妈妈换手带着小芸,妈妈再去做别的事情。有时候小芸的姑妈让大志把小芸背过这院儿来,和表哥表姐一起玩。 但不管把小芸带到哪儿,大志总是护着她。住东屋蹬三轮儿的李老爷子爱开玩笑,说大志,赶明儿小芸长大了,给你当媳妇儿得了。大志妈说,哪儿的话呀,人小芸可是个福闺女,爹妈都是知识分子,哪儿能跟我们家受穷。您别老没正经的,回再伤着孩子们! 李老爷子说,大志妈,这话您就见外了,我可真是这么想的。不信您瞧着,明儿等小芸长大喽,保不齐还就真嫁到你们家呢。 这段儿故事小芸也听胡同里的人没事儿拿来打镲,她每次听见,就浑身冒火,想给呐李老爷子打到十八层地狱去!只可惜还轮不到她动手,李老爷子已经在地底下躺好些年了。 上小学的时候,小芸离开了北京。爸妈来接她,到大志家千恩万谢。大志妈和大志都特伤心。那时大志已经初中毕业了。传说他的学习成绩不错,经常被小芸的姑妈当做榜样教育她的孩子们。 有什么用呢?等大志高中毕业的时候,文革正如火如荼。他是独子不用插队,街道照顾他们母子的生活,给大志在米市胡同的粮站找了份儿工作。 那天他到北京站接小芸是从粮站请了假的,可不但人没接着被扣了薪水不说,到现在连小芸的面儿也没见着。 不知这小丫头长多高了?算算有两年没见着小芸了,虽然大志知道小芸烦他,可他还是觉着小芸挺亲,谁让自己从小就把她当亲妹妹了呢。这回他听说小芸要来北京,还特意从工资里留出来五块钱,准备给小芸买好吃的。
小芸馋也是出了名儿的,最爱吃北京的薄脆、糖耳朵、切糕、豆腐脑、酸奶、杏仁酪,水蜜桃。。。但是她现在来了三天了,姑妈不让她出门儿,她心里馋的直起急。 不让出门儿的原因,姑妈已经一再的重申,主要是安全。小芸想大人眼里怎么就那么多事儿?噢难道出了大门儿会死啊。小孩子对死没有任何概念,毫不惧怕。 前三天里,小芸总记着爸爸的话:在姑妈家要懂事儿,千万别出门儿,别让姑妈操心。可是她真的盼着姑妈能吩咐她出去做点儿什么事儿,比如到东口小铺打点儿酱油啊醋啊,到果子巷买点儿早点啊,或者到骡马市大街的邮局给表哥表姐们寄点儿钱啊什么的,哪怕是带着她去也行啊。但是没有。姑妈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起码十天不用出门儿。 到了第四天,小芸实在憋不住了。她把爸爸的话忘在了脑后,心想我就出去一小会儿,透透气儿。 中午的时候,她和姑妈吃完了饭,收拾完碗筷,趁姑妈不注意,悄悄的把门道大门的木栓拉开了。虚掩的门静静的合着,从门缝儿中可以看见正午的骄阳把胡同里的地面晒的刺眼。 小芸从门道的墙边儿拿了块儿搓板儿,放在南屋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姑妈叫她进去睡午觉,她哼哼说等会儿,我热,让我凉快会儿。姑妈说那行,凉快会儿就自己进来。午觉一定要睡,不睡对身体。。。 半小时后,她拎着鞋蹑手蹑脚的出了大门儿。一出去撒丫子就跑。姑妈在屋里听到动静,心想坏了,赶紧冲那院儿叫大志去追。 也活该大志倒霉,好事儿没他的份儿,竟弄点子招人讨厌的差!他穿好了衣服噌的就冲了出去。 小芸听见姑妈的声音,思付了片刻,往西头儿跑去。那儿有一条特窄的小夹道儿,只能过一个人。她往那儿跑,就是想即便姑妈追来,人进的来胯也得卡住。这工夫自己早就穿过保安寺街、米市胡同跑到菜市口儿了。 她记得菜市口儿附近有一个南来顺儿,里面有好多吃的!可是爷爷哎,我跟您说,小芸没带钱!一分没带。 她走到南来顺儿时,发现了大志跟在后面。她走大志走,她停大志停,她一回头,大志就躲一下,假装没看见她。她这下放心了,原来姑妈派了大志!哈,这个傻大志,他只要敢吱一声,我就饶他不死!小芸开始不紧不慢的逛了起来。她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干脆就多溜达一会儿。反正姑妈也知道了,大志更拿她没辙。 她先扒在南来顺儿的大玻璃窗上看了一圈儿,流着口水离开了。马路对面的菜市口商场又吸引了她,她走到人行横道线那儿等绿灯。 菜市口这个地方比较热闹,往南可以到南横街。那是条东西走向的街,不太宽,顺南横街往西去一直走就到右安门大街了。小芸记得大志的学校就在右安门外。 从菜市口往北呢,就奔宣外大街了。从前总是和表哥表姐在这里乘109路无轨电车去西单玩儿。现在不成了,没钱寸步难行! 不过顺着路边儿走走还是可以的,大不了走到西草厂,顺着西口往东,进去。。。到椿树街,哎对呀!到椿树街去。 小芸这种胆大自由散漫的天性,就象她妈妈,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姑妈以前常说,象她这种南北结合的产物,教好了就是个人物,教不好也是个人物。 她这会儿转着心眼儿想调理大志,要把他甩了。她猫下腰一溜烟儿钻进菜百,穿过商场又从西边儿的门儿出来,往北顺着宣外大街拐进西草厂,去了椿树街。 北京的胡同很有意思,象个迷宫。经常会有人绕来绕去,就是找不着地方。特别是南方人,不知道东南西北,只知道往左往右,最后总是有一种 “灯火却在阑珊处” 的感觉。 小芸这点儿可不迷糊,她很快就找到了椿树街。 夏日的中午,椿树街安静极了,胡同两边灰色带小窗的房屋静谧的令人窒息。远远的,小芸看见了那两棵熟悉的大槐,绿油油的枝叶上传着知了的叫声。她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边走边想着爷爷睡在躺椅上的模样。 然而小芸不知道,椿树街的祖屋已经被封了。呐院儿的人都迁到乡下去了。她记忆里的东西已经变了,原先的那扇门被砌了起来,她怎么也找不找了。 前几天在家的时候,她听见爸和妈说爷爷的成分定了,可能会动一动。 什么叫 “动一动” ?难道不见了就是“动一动”?她不相信。她在那条街上来回的走着,想从自己的印象里找寻祖屋的影子。 找累了她就坐在墙根儿的阴凉处歇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再接着找。就这么一边儿玩儿一边儿找,一直到天快黑了也没找到。 路灯亮了起来,过往的行人都在匆匆往家赶。她也往铁门儿的方向走去。她记得穿过铁门儿就可以从果子巷回家。 这时候她想起了姑妈,想着她一定是满脸的怒气,等着她回去喷薄而发!姑妈生气的样子还是有点儿怕怕的。 她也忽然想起了大志,都是这小子!没事儿跟着她,把她往西草厂撵,弄的她流浪到现在。不过能甩了他也是本事。大志是谁呀,老北京!哼,让你们瞧瞧,我小芸也不比他差。 她一边儿走一边儿想,浑身又累又困。她多想在这个时候遇着个熟人儿,陪她一块儿回家啊。 在走出椿树街的时候,她看见了大志。 大志这回站在她的对面儿,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原来大志一直跟着她。她撅起嘴,心说讨厌!大志说我再讨厌这会儿你也得跟我回家,你姑妈都急了,没准儿晚饭都没吃。小芸听了这话,有点儿紧张,她问那我回去她会打我吗?大志说怎么会呢?再说了,她要是打你,不还有我呢吗! 小芸笑了,她忽然觉得大志也挺好的,而且一点儿都不难看。她冲着大志把嘴又咧大一些,笑着含糊的说了句那你得背着我走。大志转过身蹲下,小芸跑过去往他背上一扑,双手搂着大志的脖子,伏在他的脊梁上,没走几步就睡着了。大志感受着她那细细的匀匀的气息,跟她说,小芸,你小的时侯我就是这样背着你的。
很多年以后,小芸结婚了。她的爱人就是大志。不过大志已经不在粮站工作了,他是农业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
独自踏节拍 2006年6月
. n; v# A, y8 B+ v! q*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6-28 20:54:3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