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1 r. A, l ?东四北大街的两侧,满是各色小门脸,我每天上下班,或从单位到清真寺去,都要经过它们。一家理发店,一家皮草行,还有两家精品屋,等等,我甚至熟悉了一些店员的年轻面孔。可往往是,头天下班还热闹或安静的小店,第二天一早上班,竟然空空如也,装修工人代替了姑娘和小伙们。有的是停业装修,有的则是撤店走了麦城。而往往是,我竟全然不记得,这是一家什么店。那些曾片刻吸引过我目光的琳琅的商品,和那些同我一样来此谋生的农村子弟,也晨雾一样在阳光下消失了。北京是一个每天都在创造历史,也每天都在遗忘的城市,普通人在被忽视和遗忘中构成了它的底色,被精英宣告所谓新生的这座城市,也许正在走向历史的深处。 ' w6 @" X+ T0 J* r6 N6 A. s, V9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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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欣赏一篇描画北京另一张面孔的文字,沉重灰暗,但又暗藏着东方才有的顽强和生命力。北岛曾写道: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每一座伟大的东方城市,都上演着这样的悲喜莫名。如果你常常在街上走,就能看到这城市的真正面容。 / L8 v: M! t3 t6 N4 }9 {% ]
胡同里的老人慢慢地走过,沉默却也安详。即使你十年内不断地看到他们,他们也是不变的容貌,这岁月的作品已然完成,只安放在门槛外,街巷中,圈椅里,成为这伟大城市平常的一部分。同事中不少北京人,多已是中年。他们在老北京的呵护下长大,又在特殊的时代中成人,最黄金的年岁,是在色调单一却厚实无比的北京城度过的,很多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知青岁月和军营光阴,那时,他们和这座城市,都还未被商业大潮推搡裹挟。被裹挟的,是他们的孩子,甚或孙子,北京在他们身上是另一种存在,一种混合不安的气息。老北京的文化,还在这些北京人身上延续,他们中有辽元明清陆续迁入的老回回,也有从龙入关的满人,和家世更为复杂的汉人。他们都是北京人。
. k* p, D, S( ~5 W2 J 而在日益汹涌的人潮里,你所见到的外地人,几乎都是些年轻人。有的稚气未脱,有的朴实无华,有的则蜕变得有点变形。挤在八通线连骨骼都在呻唤的车厢里,周围全是他们,说着乡音浓重的普通话,或乱用儿化音的准北京话,早已扔掉了第一批来京打工者的自卑和拘谨。常常听到两个人在拥挤的冲突中,质问对方:你北京人就了不起啊?可得到的回答则是:谁北京人啊?!用一北京爷们儿在网上丢下的狠话讲:挤地铁的哪有什么北京人?北京人不是开车就是在地面溜达呢,谁跟你们挤啊。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语的互搏,我都有种拉架反而被伤及的反感和无奈。可即使有这样的心绪复杂的彼此歧视,却并未丝毫损伤北京的包容和魅力。人们依然在年节返乡后再次回来,带更多人回来,于是北京的车厢就又挤了一分,北京人的比例就又小了一点。可北京依然接纳收容,并未显出崩溃的迹象。 " t+ \$ ?. H# u, {
北京失去了城墙的古老护卫,却还有一道户籍的墙划分着资格和权益。但并未阻止人们来此打捞梦想的月光,或在流浪中寻觅希望。如今求学与打工早已差别微妙,学府早已不是外地孩子主要的投奔之地。缺乏背景的外乡孩子虽无法优哉游哉,却也在不断地变换和尝试中挣着自己的钱粮和自信。我很少到朝阳海淀的高楼大厦去,所以在东去的沿途,和旧城的街巷,我看到的大都是这样的异乡人。他们是保安、店员、伙计、菜贩、快递员,还有曾经是这些,如今则翻捡垃圾桶的流浪者。前者大都坚持着捱过忙碌,尔后三五成群、衣着新鲜地晃动在街头;后者则穿着曾包裹过最初忐忑的工服,或满足过小小的爱美之心的时装,破旧肮脏,面目却全都安详地,自顾自走在首都的大街小巷。我常常猜想流浪者的身世经历,和曾有的梦想,可他们无不沉默自封,旁若无人地与你擦肩而过。
7 A- v3 i6 ~9 T, M( b3 b* P& y 让人强烈感觉到北京还是首都的,不仅仅是提前清道、呼啸而过的特权车队,也不仅是纵论大政、高谈国际的的哥侃爷。还有这样一群人,千里迢迢、抛家舍业来这里,只是因为此乃天子脚下,中央所在。他们是来告御状的上访者,古老地方戏中拦轿喊冤的场景片段肯定不止一次在他们梦中上演。中纪委尚在府学胡同的时候,我看到寒冬腊月里有人睡在厚厚的垫子和被子之间,几个人则袖手蜷缩着聊着说着。当时以为是进京求医的,一看才知那是冤情有望上达天听的衙门口。有时电车106上会拥上一拨风尘仆仆的外地人,不用买票,且往往高声互诉或分享经验,原来是上访者。这车绝对是上访人的专线,北可到中纪委,南则至信访局。各样骇人听闻的冤情听得多了,人们已失去了惊讶,甚或同情也少了几分。层层上告,越级上访,是让地方上极为头疼、百般阻挠的事,可这并不代表御状告成就万事大吉,可人们还是执着地冲破重重阻碍赶往京城,去打捞这无数代人传说了千百年的最后一丝公道。 7 C# M8 J J( \% z/ F8 P; a
遇到那个山东老汉时,他正蹲在东四路口迎着阳光的墙根下,一把胡琴,一张状子,满脸沧桑尘垢。人们从他面前走过,几乎没有人停下,也不去听他粗粝的琴声。我也一样。也许又是一个职业乞丐,我想。可终于在第三天或第四天时,我路经时突然想问上一问。他用连我也听不真切的山东话诉说着,没有闪烁其词,没有躲闪的目光,状子上写着二十年前的血债,贴着省市衙门的答复,和遭监禁迫害的证据,以及受害者凄惨的现状。我是山东农民家的孩子,他未曾说完我就已确定这冤情的真实,和现实的残酷。面对我的同情和关切,他连连拱手道安,絮絮叨叨地说着等两会一开就去大会堂告状的打算。你我都不可能了解这些人的艰辛悲苦和执着一念,命运选定了由他们来展示这尘世的苦难,他们或忍受或奔走,还要承受附加的质疑和歧视。每年都有御状告赢的故事在接续,在这个城市的一处处灯火微明的桥洞下,行人掩鼻而过、后背发冷的通道里,高门深院的衙门前,走马灯般变幻着同样凄惨痛苦的面孔和灵魂。 $ _0 O. v4 i, G# e( V! D8 _$ T
北京还每天吞吐着游玩观光的不息人流。到北京旅游并非每个人的愿望,但游客中却包涵了各样的人,无论国籍、信仰、性情、职业,无论穷、富、贵、贱。我常在天坛边看到跟着小旗的一队队游客,或干瘦的南方老人,或统一着装的日韩学生,还有欧洲的背包客,西北的回民家庭,陪着家人的年轻人。这就是北京游人的缩影,他们谈不上爱这个城市,带着好奇和钦慕,他们来了,但很少有不友善的评价,和情绪复杂的成见。而北京人十几年不去天坛,一辈子只进过一次故宫的人有的是。对于探头探脑的游客和天马行空的导游,胡同里的老北京往往漠然以对。胡同越拆越少,赝品越修越多,花样百出的谋划创意正在毁掉生活的北京,而供游客拍照臆想傻呵呵掏钱的旅游的北京,更加日新月异了。
, i2 z3 q' a$ c& s/ H 从空间到语言,北京人越来越感到一种挤压和失落。文化是需要生活来捍卫的,于是鲜活的平民北京逐渐枯萎,文化正在成为需拨款供养的非物质遗产。语言是最不易被涂改的,可不深入胡同人家,你已很难听到地道的京腔,即使听到了,不找个老点的北京人,你都可能整不明白。在文化消亡流失的时候,没有人感到惋惜,因为我们已惯于把过去的都划为落后,把拙劣自卑的模仿视为进步;可一旦文化行将就木,就又开始呼吁和哀悼,却透着心不在焉的假惺惺,和天生的功利与短视。导演陈凯歌也许不算有代表性的北京人,但他拍了一个十分钟电影《百花深处》,一个疯子在一堆废墟上描画着他自小生活的胡同,令人无限凄惶。而两鬓花白的导演自己说:我已很久不上街了,我的那个北京已经没有了。这,也许就是无数个北京人发出的一声叹息吧。
; o1 o8 \2 M( c5 ^ d 写到这里,这幅速写我无法再继续了,每一笔都划在了心上,爱北京的人,都能感到这种钝痛。这是一幅灰色的素描,底层的民众组成了细微的颗粒,无论异乡人还是老北京,都是它的一部分。他们才是真正得到了这座古老城市呵护惠泽的人,他们对北京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但无一不是质朴深沉的。这是他们满怀期望的生活,人生无可替代的一部分,和不可涂改的情感。也只有怀着这样感情的这样的人群,才是真正属于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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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Q: K' K1 p8 |/ ](致版主:在《微言北京》里写着写着,觉得那些分开的札记段落,更像一篇连贯的文章,就整合了一下,单发了,您不会认定为重复发帖吧?此篇也是受您转发那篇文字的启发,算作回应吧。)
A9 Y2 s) f1 r: F9 n[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2-11 20:59:08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