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说了半天还没有到什刹海,这就往水边走吧。鼓楼往南路西,有一条不起眼的窄小胡同——当年并没有胡同口的牌楼,这是历史上曾经赫赫有名的烟袋斜街。当地老人们说,此地以制做和出售烟袋闻名,曾为西太后清洗过烟袋。胡同把口路北高台阶上的两家烟袋铺子门面尚在,曾以巨大的烟袋作幌子招徕生意。挨着烟袋铺,是一拉溜的饽饽铺、豆腐房、切面铺、浴池、油盐店、香蜡铺、裁缝铺,与日常生活的买卖一应俱全,加之临近鼓楼的优越地理位置,所以生意是错不了的,因此有人带着自豪地夸张说,这条胡同可以和大栅栏媲美。前行向西,是门挨门的几家湖笔店、南纸店和裱画店。我小时候这里还有一家裱画店,里面几位有一把年纪的老先生,总是在一张红木大案子上忙活,墙上挂满了装裱好的写意和工笔。后来才知道,这家铺子其实是早年的藜光阁,曾以制作仿古名画而以“后门捯”出名,“文革”后期为适应需要重新开张,黄永玉、范增等大师常到此处裱画。小时候不了解这些,但喜欢画使我经过此处总要从窗户外面看上一阵子,并且由此对工笔人物产生了浓厚兴趣。 再往前走,是小有名气的广福观,元时一度成为全国宗教管理机构所在地。解放后这里曾作为粮店,后来也沦落为民居,我的同学就住在里面的西跨院。小时我曾到过里面,大约是随母亲去找一个裁缝,依稀记得三间巍峨的正殿,殿前有石碑——因为经过“文革”“革过一革”了,所以早不见了踪影,只有改了门窗的正殿三个券门尚在,似乎可以寻到当年的一些遗踪。最近广福观重修,据说改成民俗博物馆,但尚没有开放。 解放后的烟袋斜街早已是今非昔比了,在相当一段时间,这里找不到丝毫的繁华景象。整条街上,从我记事,整条街上就只有一家卖各种副食的合作社和一家兼卖副食品的酒馆。至于其他铺面已为民房,这使老北京望之兴叹,新市民早已生疏了这里昔日的繁华。近些年烟袋斜街又成了趋之若骛的所在,但旧时买卖家经营的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真谛,早已丢到爪哇国了。 继续往南走就可以到达水边,首先看到的是前海畔著名的烤肉季,过去北京人吃烤肉讲究南宛北季,烤肉季开始不过是一溜河沿(从后门桥到银锭桥之间河边一带,本来还有一溜胡同,但现在已经因地安门商场改建拆掉)诸多烤肉摊中的一个,因为主人善于经营且制法规矩、用料讲究,买卖越做越大,发家后盖了二层砖木结构的小楼,号曰潞泉居,俗称烤肉季。 烤肉季旁边有座叫“小楼杨”的茶馆和“爆肚张”的铺面,都是二层旧式小楼。小时候的一个同学就住在里面,那时总觉得挺神秘。现在,爆肚张已以中华老字号的身份开张,有商贸部发给的铜牌子,引得追捧甚众,吃了一次,不过那样。至于那家解放前消失的小楼杨,原是家北京有代表性的酒馆,主人曾得清内务府秘方,能整治出三五精致下酒小菜,但志向却在借这个平台结交文友、史友和棋友,酒馆因此赚钱不多,但主人却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从烤肉季向西走几步,在银锭桥畔还有一家小小的豆汁店(也有老人说应该是豆腐坊)。刘心武在小说《钟鼓楼》里还说了个故事——故事编得挺有点意思:那是一对老夫妻所开,他们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出落的如花似玉的女儿。后来二八美人为居住在附近的一个贝子或是贝勒霸占,老夫妻被活活气死。但贝子或贝勒也得到老天爷的报应,忽发暴病,数日昏迷,口中大喊曰“烫”,据说是老夫妇在阴间告了阎王的御状,使他下了油锅或者是滚烫的豆汁锅。 我对烤肉季印象最深的是当年的一场大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失火的场面。火舌冲天而上,噼啪有声,观看者万头攒动,扑救者勇往直前,但闹腾半天才找来消防队。从那以后,烤肉季多次修缮改建,至今已成华丽的临水小楼,虽然老街坊们口袋里的银子还不至于为进一次烤肉季而羞涩,但是华丽的门面,却总是给人一种王榭堂前的生涩感觉。但无论怎样,食客置身水滨,面对绿水柳荫,口尝鲜脆肥浓,肯定是其乐融融了,连路人也得惠:嗅着阵阵烤肉香味,虽然不能涉足这清香的发源地,却也有几分满足了。 若论起吃喝,烤肉季固然驰名,但地安门大街上却还有几家颇有名气的地方不得不提及,一是后门桥边的合义斋,这里的灌肠和炒肝儿在京城可列入前茅,虽然比不过前门外鲜鱼口的会仙居,但至少在北城也是小有名气。早先不过是早点,后来因为不大赚钱,增加了“米饭炒菜”,灌肠和炒肝儿反倒沦为一般了。二是大街北口路西解放初开的马凯餐厅,以湖南菜一绝号召食客,据说在当时的北京独以湘菜打天下的并不多。据吃过的人说口味确实地道,不似今天的饭馆子,动辄号称川鲁粤淮风味俱佳,到底何处风味,其实已经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杂烩了。可惜后来随着鼓楼地区改造拆了。前些时候,这些店都是公家经营,您爱来不来,反正好赖你就凑合,盈亏我自开张,服务员怒目而视,吃饭人提心吊胆,不过天下没有饿死厨子的道理罢了。后来餐饮业遍地承包,私人小馆子周到之至使宾至如归。国营馆子现在已经很少了,但据我看,虽服务有所改进,但当年那种你爱吃不吃的真昧依稀可见。 沿河沿往西数步,便是著名的银锭桥,到我成年时,读了些有关的书,便有意来“赏”这座桥,可绝找不到一点当年风光:南面是乱七八糟的民房,桥两边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和讨价还价的争吵以及土著的吵嚷,间或是汽车轰鸣着冲过石桥(银锭桥确实曾经为汽车撞坏过)和自行车铃铛声。桥下已非绿水而是浑浊的发着黑色油渍浓汁,无论怎样清淤,还是不管用。记得一九八零年暑假,曾到当时尚属荒郊野外的高粱河“寻幽探胜”,惊叹那里污染的浊水,不料时间不长就已经殃及什刹海了。 解放后的书籍中提到什刹海,都说解放前这里是污泥浊水、臭气冲天、淤泥阻塞、杂草丛生,人民政府进城后组织治理,清淤泥、砌石岸、铺马路、植杨柳、安护栏、装路椅,为万民所称道。记得小时候每年开春总有很多人做挖河泥的义务劳动,彩旗飘舞,号子震天。可惜事过境迁,先是不见了每年挖河的队伍,后来竟然大有复原旧貌的意思。虽然近年来政府反复治理,但终不见效,据说,曾经一度政府甚至连清除水草的钱也拿不出来了。于是这里也就再也找不到鱼翔浅底、碧水清澈的景致了。八四年,银锭桥进行了翻修改建,虽然面貌一新,但却显得单薄,怎么看也是仿造的古董,不如原来那古旧得有些破烂的桥好看着舒服。后来,北京官方在专家的论证下推出了“易地保护”的做法,可是,人挪活,树挪死,建筑搬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果,谁都会得出结论。 银锭桥的名气足以和庐沟桥相比自有缘故,一是风景宜人,二是有段当年脍炙人口的历史。若论风景,《燕都游览志》说它是“城中水际看西山第一绝胜处”,“桥东西皆水,荷、芰、菰、蒲,不掩沦漪”之色。“南望宫阙,北望琳宫碧落,西望城外千峰,远体华露,不似净业湖之迫且障也。”就是说在积水潭观西山,障碍物多而且水面不开阔。银锭桥独一无二的位置,使其成为观山的最佳地点。贮足桥边,两岸柳枝婆娑,西山似隐似现,隐约之中格外凝重。刘桐、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载,明代英国公张辅(燕王靖难时勋臣张玉之子,他自己也有战功,永乐二十三年其女选为朱棣贵妃)一次“乘冰床度北湖”,经过银锭桥时,“立地一望而大惊”,原来自己置身于五色祥云中:万岁山巍峨似仙山拱卫,红色宫墙内绿荫如翠云环绕,海子中的稻田春夏绿而秋黄,似变换的彩云装缀,桥南万家炊烟缕缕而上如白云横空,西山层峦,晓青暮紫,近如可攀。于是他马上购买了桥南海潮观音庵(又名古刹海潮观音禅林)的一部分土地修造亭台楼阁,因与其在柴市旧园区别而称英国公新园,如此的举动,为的就是他为之惊叹的景色。明代园林造诣极高,可惜后来英国公新园废弃了,而且没法考证其具体位置,但海潮观音庵旧址尚在,沦为民居,古刹遗风已荡然不在。 银锭桥附近的老居民,差不多都知道银锭观山,并自豪地说是所谓“燕京小八景”或“金台八景”,是否有此说法,我从来没有见过记载。邓云乡先生说观山有四宜,宜晴、宜雨、宜朝、宜暮,春夏秋冬四时各有不同,最好是在盛夏雨后、初秋清晨、残冬雪霁。其实,深秋于萧索的冷风之中,贮足桥边,秋水翻涌,远山凝重,也是蛮有味道的,我试过,别有意趣。清代吴岩游银锭桥诗云:“短桓高柳接城隅,遮掩楼台入画图。大好西山衔落日,碧峰如障水亭孤。”前两句几笔带过这里的盛世景色,而后面却笔锋一转,峰障亭孤、山远日落,不免冷清。不过沉思在这样带着一丝冷隽哀凉悲山叹日的伤感中,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难怪元卢《海子上即事》诗曰:“少年易动伤春感,唤取青霞对酒歌”,少年的伤春感天最好的解除办法是唤取青霞、把盏狂饮、击缶当歌,与老年人的悲天悯人不同,后者大抵是要潸然泪下、挽额兴叹而后蹒跚而去,明代文人李东阳一生曾写下数首和什刹海有关的诗,其最后一首道是:“石潭西接寺东头,长忆儿时作钓游。树色几随人共老,泪痕应逐水俱流。城中尚有山林在,天际遥看雾雨收。寄语金吾休禁夜,暮钟犹未起高楼。”真乃同心殊途,各有各的伤心各有各的欢乐。自称西涯先生李东阳吟咏什刹海的诗文,不但可以看到他对于这块水土的无限留恋和热爱,而且可以领略人的一生情感的变化。少年时代无忧无虑,“闲行看流水,随意满平田”,中年得意,于是“相逢茶话坐消忧”,“日日慈恩寺里游”。到了垂老之时,便发出了“细数邻家遗老尽,久怀同学故人稀”和“恸哭儿童钓游地,白头重到为何人”的叹息。 使得银锭桥闻名的另一个原因,是坊间所传1900年(宣统二年)汪肇铭、黄树中、喻培伦于桥下埋藏炸弹欲刺杀摄政王载沣,但为巡捕发现而沦为阶下囚。初出茅庐壮怀激烈的汪氏毅然写下了“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壮烈诗句,一下子出了大名,此后誓嫁汪氏的陈壁君也因此出名。银锭桥立即为国人乃至全国所知晓。不过肇铭先生并没有被半出死刑。辛亥革命成功后,汪氏以民国元老身份重访银锭桥,再往后夫妇双双成了汉奸,为国民不齿。有无名氏诗曰:“舍身救国刺亲臣,银锭桥边迹已陈。倘使当年竟殉义,何劳今日记蒙尘。”读近代历史时,常会看到晚清革命志士以恐怖手段刺杀朝廷重臣的事情,姑且不对以极端手段达到目的的举动做道德评判,但还是不得不敬佩那种舍身取义的精神。 , {5 q2 r4 ]" G. N/ t4 F$ @
据一些清史专家考证,汪氏谋杀摄政王的确切地点并非在银锭桥,而是在后海北岸摄政王府附近鸦儿胡同西口和甘露胡同之间的一座干沟上没有名字的小石桥——载沣上朝其实不必舍近求远从银锭桥经过,这样等于绕过了大半个前海。他通常是沿着旧鼓楼西大街到鼓楼,再向南经后门桥进地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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