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f$ U, r u1 K# `' F6 ^
一:
0 \; W0 \8 D; S( o' C 金鱼的祖宗是野生鲫鱼。野生鲫鱼通常是银灰色的,偶有变异之红黄色令人惊诧,大多放之不敢食。宋初,有嘉兴刺史丁延赞做了点儿具体工作,在驻地造了一座金鱼池,供那些信佛的人放生用。还有一处放生地点有点神秘,处于杭州六和塔寺后面的山涧里,这些都有史可考。 7 ]! Y8 r6 o/ A7 h& o3 M. f/ H$ n
那些野生稍有变异的鲫鱼经人为放生后,更容易找到知音倾诉衷肠,成为半家化状态。 # y! F0 o# T$ h' T: }; n1 P
一位皇帝摇晃着出场了——高宗赵构。这赵先生颇有意思,治国不成吧,挺会给自己解心宽——也是,大片江山丢了,爹和哥哥让人逮住五马攒蹄,啥时候回说不准,自己临时工转正的事儿悬着,再加上手底下一帮子人为了“战和”吵蛤蟆坑,搁着谁也烦。老烦也不是事儿,憋屈坏了老百姓谁管哪,愉悦自己想主意呗,逃离人群养鸽子吧,《西湖游览志余》上记载说“高宗好养鹁鸽,躬自放飞。”知识分子没有高宗站得高看得远心路宽敞,作诗提意见了:“鹁鸽飞腾绕帝都,暮收朝放费工夫,何如养个南来雁,沙漠能传二帝书。”赵先生呢,从谏如流,“高宗闻之,召见士人,即命补官。”遭非议还得忍着送个官儿,鸽子养赔了。皇帝带了头儿群众有劲头儿啊,南宋末年总管军国大事儿的贾似道贾总紧随着,《宋史》:“时襄阳围已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尝与群妾踞地斗蟋蟀。”
1 }) A" P) ?, f 君臣对生活的热爱多么质朴啊!
6 G7 P. X: x% {3 l8 d" q 这股子风气弥漫着逐渐变了味儿,等高宗年老退位搬到德寿宫居住的时候,他的养子赵昚为了讨干爹欢喜,穷奢极侈。“没血脉连着,成也不成,凡事儿还得自己来!”赵先生自言自语。于是呢,在大造宫殿、御花园四十多所的基础上求新求变,又造了一个大石池,水银当水,池中满置金制鸭和金制鱼。《武林旧事》:“德寿宫中有金鱼池,名曰:泻碧。”离休的生活是惬意的日子,惬意的日子必须鲜活才匹配才不浪费资源!史料记载,赵构临死前一年还派人去到距杭州200里的昌化县山里捕捉金银鱼来充实他老人家的金鱼池。 ; {. a0 ?- ]6 w: d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岳飞的孙子岳珂《桯史》里说,吴曦从杭州去蜀地就任宣抚副使时候,带着金鱼和养金鱼的技工,并且特意预备三艘大船跟着自己,船中专门装杭州当地湖里汲取的湖水,多人性多科学呀!
$ M% t3 x7 H! v/ } 南宋丢了江山,吴曦最后叛宋降金,金鱼成了最大受益者,从半家化进入完全家化,构成第一波次繁荣。《梦梁录》:“今钱塘门外多畜养之,入城货卖,名鱼儿活。豪贵府第宅舍,沼池畜之。”
' J$ V+ c& {- ]9 A+ Z7 `4 @6 b 元朝寿短,没工夫享受呢还,朱元璋来了。 $ I7 u. J; c6 S( R. M
朱明王朝前期也不消停,直到正德年间才顾得上鼓捣花鸟鱼虫陶冶情操。《紫桃轩又缀》:“正德中,南城金鱼日食蒸饼,白面二十觔。”这里的“南城”是指现北京东城南池子附近,觔即斤也!《紫桃轩又缀》著者李日华是万历进士,崇祯元年晋太仆寺少卿,画名仅逊于董其昌,那么大的领导,不会轻易说假话。这就是说,金鱼已经引进北京养在皇城墙外池塘中,且待遇不错。另《谷山笔尘》中说,文华殿最东边一间,是当时皇上朱翊钧游息之所,某一天,作者于慎行和几个同事进去,瞅见窗下有一小几,几上除了有几本书外,还有一两个玉盆,盆子里养着寸许大的小金鱼。这从某一方面说明金鱼的居住条件实际上有了显著提高,已经由池养渐入到盆养阶段。 : i$ ]" ] h# ?& l9 k7 P
童年朱翊钧说:十岁即位。
. \- T7 e8 v% T; |$ E# K1 V( U 张居正同志说:一条鞭法。
' h' Q7 _( E0 P# B6 Y% a) b 青年朱翊钧说:鞭什么鞭,抓起来!赚钱要紧。 ! b! h% {" y8 |- N2 k, s+ R
宁夏副总兵哱拜说:太爱钱了,我反!
" G& X/ m) s8 z0 f, F) f 朝鲜国王李昖:日本人来啦,救我!救我!
) q$ D- T7 V1 W c6 @ 宣慰使杨应龙说:谁管得了谁呀!我也反!
* _& W5 N* @) H% N4 p; W( p 大儿子朱常洛说:我赢!
# F1 a1 q$ f- ~' O* i3 S 三儿子朱常洵说:我赢! 4 }4 J' |* h3 d! n6 l* o
东林党:祖训不可违,支持常洛! # Z5 N. z$ M" I1 ]) S
齐楚浙党:爱情神圣,支持常洵!
5 Z0 ]: U0 g8 E& E x0 I6 v8 U/ |( ]: z 中年朱翊钧:唉哟,烦死我了,罢朝,养鱼,养金鱼! " `% U3 U# B+ V1 y% ]
努尔哈赤说:爱养不养,你养你的鱼,我建我大金。
( h4 M, k6 R' @% ~" X( w 0 w" y2 x( }* z7 E6 e( K
明末纷争天下乱,金鱼水里躲清闲。盆养的好处顿显,高官大户养得,贫民百姓亦养得。《本草纲目》:“(金鱼)自宋始有畜者,今则处处人家养玩矣。”由于盆养得以近观,拉近了人与鱼之间的距离,使得人们更注重个体之间微妙差距,从而为有意遴选异种提供了先决条件。金鱼在增加花色(由最初的红黄、白、花斑,衍生出了五花)之外,又出现了双尾、长鳍、双臀、凸眼、短身等变化,这一变化了不得,明末金鱼已经接近现代金鱼品种,从体型上斩断了与野鲫鱼的外部联系。 ) A; U6 V' N. E4 O, B% b) _) a. _: `
清军入关,前期也没时间怡情,养金鱼的事儿又被放到了一边。直到清末,金鱼养殖的好行市又来了,陆续出现了墨龙睛、狮头、望天眼、水泡眼、绒球、翻腮、蓝、紫、球鳞等十几种。理论著作也逐渐积累慢慢变多。明末,1596年,张谦德《朱砂鱼谱》;清末,1848年,句曲山农《金鱼图谱》;1876年,郭柏苍《闽产录异》;1893年,姚元之《竹叶亭杂记》;1899年,宝使奎《金鱼饲育法》;1904年,拙园老人《虫鱼雅集》等等,蔚为大观。
/ Z% b2 S' K9 \& W" d+ { 这些书从鱼种的分类、选育、孵化、饲养到鱼病的防治,以及鱼具的使用都做了详得不能再详的解说阐述,确立了金鱼在“花鸟鱼虫”四大天王“鱼部”中的主唱地位。 : I& p! |- o, _2 E
# v( |+ T% @) ^% N+ J7 r' `二:
) B/ e2 b8 R9 n$ q
4 Q+ s9 H" \" v4 d, ] 北京人和金鱼之间有着某种纠缠不清的情节——自打大明正德年间金鱼落户北京开始。 6 r) r5 G) s0 V
即便清朝末年到解放初期饲喂金鱼的繁荣已经过去,您有闲心,随意走,总能访得一些金鱼在历史城砖上划下的刻痕。胡同里找一位大妈、大爷聊聊,没准儿就能碰上一位养家。告诉你,金鱼根本就不是啥稀罕物,旧时家家都养。你就纳闷啦,可能吗? # k9 S) \* [8 V1 r' y
大爷清清嗓子开书:
" r o. Q0 T. C7 W4 r 没自来水的时候大伙儿不是都得吃井水嘛,家家预备大缸,山东爷们水三儿推车挑桶送啊,您以为谁都命好吃玉泉山的呐,只有皇上才成。井分甜苦,苦水洗涮,甜水做饭。缸上铺着啥呀?案板,做饭擀面的案板见过嘛,就那玩意,缸里头呢,养金鱼,不多,就几条!为什么,家家都那样,洁水,案板上掉下的面渣菜屑鱼给吃了,少刷缸呗!开春儿街上就有卖蛤蟆骨朵小金鱼儿的,挑挑儿,前面是一分格儿的大浅木盆,里头装鱼,另一头荆条大筐,里头是养鱼的玻璃缸、大小抄子和鱼食,便宜,搁现在说,几分不超过一毛钱一条,你挑好了,当时捞给你。蛤蟆骨朵干嘛,喝呀!越黑越小越好,都说喝了那东西明目清心败火,大人也有喝的,很少,一般都给孩子。那时候哪儿有脏净啊,都那样!图吉利,实际上养不了多少日子不能跟人家高门大户比,讲究的人家都有鱼把式啊,条大喂得足势,傢伙儿讲究——外雕花儿的澄浆盆儿还有“鳝鱼青”的陶缸,越老越好,挂苔呀,里边儿一层外边一层,那鱼游起来才好看呐,神仙似的,永远不带着急忙慌的,吃食儿都透着那么一股子富贵。鱼把式是干嘛的,伺候鱼的呀,整天都跟水打交道,无冬历夏。夏景天得晒水,井水打上来不能当时用,太阳地儿晒着,什么鱼晒多少时辰有规矩管着,晒好了换水,多大个儿的鱼换几成也有规矩管着,天将擦黑儿时候换,不能早不能晚不能多也不能少,早晨起大早儿顶着开城门,城外头窑坑捞鱼虫去,穿水衩扛大抄子。城墙根儿水坑子里也有的是。早先北京没这么多人,城圈儿里空地儿不少,穷西北套听说过没有,就是西直门城墙拐弯儿那地方,旗人多,用现在的话儿说,贫民区,勾连搭的房子一片一片的,城墙里外都是大坑,有水就有鱼虫。大北窑啊、窑台儿啊,西苑稻子地,地儿多了。也有讲究,鱼要甩籽喂什么虫儿,孵出的小鱼喂什么虫儿,都得懂,肚子里装着。也喂粮食,小米儿蒸熟了用水洗,把黏液都洗干净利落了晒干捻着喂,棒子面也能用,那得蒸,鸡蛋黄捻碎了喂小鱼儿,它还吃水草呐,浮萍啊啥的,捞回来洗干净撒鱼缸里。伏天儿睡不了整宿觉,隔个把时辰起来转转看看,鱼一浮头儿就得赶紧换水。这里头也有机关,瞧见鱼浮头儿,你敲一下盆沿儿,假比它一下子就钻水里潜下去,还不打紧,上趟茅房抽袋烟再换也来得及。一敲,鱼不搭理你就在水皮儿挂着,悬了,赶紧得换,美人儿搂脖子也不成。中午甭打算睡也,得撂铁篦子和竹帘子遮阳,老晒着不成。鱼这东西血冷,温度高体温就高,温度低体温就低,什么也有个限度,人要发烧也能烧死,甭说鱼了。盼着入冬儿,鱼往屋里一搬就好点了,立冬前后吧,大风上冻之前搬利索,院里的盆儿淘洗干净,倒扣起来。为什么倒扣呢,怕存水冻冰冻裂喽啊,搁着水一冻,完了,它不是瓦制的嘛,胎一松漏水,行话叫“乱底”。进屋的鱼也离不开人儿,时不常瞅瞅,背阴儿的屋子得笼炉子火,温度不能高,高了鱼就醒了。低了也不好,拿现在话说四五度的样儿,全凭心路儿。那时候哪儿有温度计呀,有也不会使,瞎字儿不识的。经点儿心比什么都强!鱼一进屋,这一年大概其算是消停了,走走老朋友,串串门子啥的,紧跟着过年了就,七九河开,又一轮儿。享福?享豆腐!受罪的行当,有钱谁干这个呀。卖呀,那不成,物件儿是东家的,师兄弟儿之间有个穿腾,今年你养出啊啥好种儿啦,偷着弄几条,讨东家高兴呗。卖那是另一个行当,金鱼池知道吧?坑池连天的养,单门儿有坑养鱼虫,耍手艺的不乐意上那边儿干去,给的少活儿还累。宅门好点儿,口传心授师傅带徒弟,大多家传。金鱼徐听说过吧,就那样的。 : q3 G4 E4 B( s0 ]- T, l, @& l
解放后?日本来了好多就都不干了,关不出饷来呀,指着这个吃呢!有下街的,挑着卖,混一天是一天,再后来干什么的都有,进联社拉排子车,扛麻袋装火车、大板锹装汽车,都是卖力气的活儿,干别的不会得要技术啊,你说怎么办?也有不赖的,还干本行,那就进公园了,北海中山公园天坛呀动物园啥的,再早先公园里不是老弄菊鱼展嘛,大木海里头接着养,园林局吧,横是最后都归了园林局!
- x, l( E5 E" `! O 现在也不成了,讲究养热带鱼,那东西游起来噌噌的,慢悠悠吃不开喽!
9 O4 M# ^. M: J f 官园?听说拆了还是搬了,我不去,没的看!那也叫鱼?好种儿都没啦!封资修啊,想当年我爷爷在那家,王府井金鱼胡同那桐他们家,养的一对儿蓝鼓眼帽子,一只手攥不过来,一搂粗的大缸专放那两条鱼,游起来,满缸蓝,水都给你映得蓝盈盈的,现在哪儿找去,捧十万紫金也没处淘换! 6 f Q7 S# L4 J- F
7 I2 X: Q5 k! d* X# W
& d& g6 X" E: |; J4 M( C( J+ K' A% `
三:
/ I% _( U' m% n8 M+ S5 \ * T* P6 |0 M! p- p7 j
金鱼,那些精灵,曾带给北京人那么多的精神享受的金鱼,随着时代步伐越迈越快大约又要沉寂一些时候,或许十年,或许一百年。历史长河里,它游了近750年,越游越漂亮,越游离人越近。 1 u7 \6 n# q' G. p
它不但给北京留下了一条叫金鱼的胡同,留下了一块儿叫金鱼池的地界儿,颐和园长廊上描摹着它的彩画,胡同住家影壁上有它的砖雕,望板上能瞥见它的纱尾。春风里起落的风筝群里看得见它的大眼,灯节儿孩子们挑在杆头的灯笼中摸得着它的鼓肚,桌子上待客的茶盘中它唼喋有声,钩针钩就的枕巾上它色自恬淡,漱口缸、脸盆底儿——那些人们舍不得丢弃还在用的老物件上到处印着它,抠不掉抹不去,甚至,甚至家家必备洗涤灵的牌子也叫金鱼。更别说石涧亭台艳影扶摇,更别说风前雨后虚白生欢!
1 b, K5 y8 T; q- B& R& U3 o 《龙须沟》中程疯子曾经提着罐头瓶儿叫着:“妞子,妞子,小金鱼儿!”王世襄老先生的母亲金章女士描画金鱼曾经名重一时。邻家,煤厂上班的大爷下班后带着花镜捞抄缸中杂物哼几口马连良的自足;胡同口,大妈拍晒被子,抚摸金鱼红被面怀念自己初嫁时候的羞怯;酒桌上,人到中年白发染鬓的发小儿,回味跳墙逃学颐和园稻地捞鱼虫的恣意……都没了,就像早晨蕴涵细小水滴的清雾,忽的一下子,没了!
( M! r$ _: p; B( k7 |6 P6 }0 O 美丽的背后有多少辛酸只有金鱼自己知道,可,鱼不能言。摇曳多姿是死亡的堆积,那么多无辜性命死亡的堆积人知道,可,到了现在,眼瞧着那么美好的东西逐渐失传,人,空留一声叹息而已,也只有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