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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 c* `: i4 ] 宣武区有广安门内大街、广安门外大街,简称广内广外;分为内外,城门城墙是界限。没了门墙,还有什麽内外?亏是原顺城墙挖的护城河没填平,内外总算还留了条分界线·。广内大街的老胡同,消失了不少;留下的也改变得没了原样儿。位置、走向、名称都没变的是南北线阁街。现在明确为“街”,在先前没有街或胡同一说,人们口头通常叫南北“央稿”,公家钉牌子写南北“线阁”。两广路打通了,南北线阁宽了、平了、繁荣了。称“街”,名实相符。
# d2 ^* ~) x7 M# b( U2 { 南线阁街,北起广内,南到枣林前街,和菜园街相连。这个十字路口,抱西南角是座很气派的大厦:中环广场。
) u* b2 r/ i2 b 中环广场占的地盘,原是私产。是被称为“大门张家”的家产。张氏家族原籍山东。落户北京的第一代老爷子张清泉,军界人士。保定军官学校(或是它前身天津武备学堂)出身;是同乡吴佩孚的部下。吴佩孚任两湖巡阅使,他在武汉巡阅使署当中校参谋。中下级军官钱不多;老爷子谨遵《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古训:“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应念物力维艰”。节俭自奉,小有积蓄。手里有积蓄,心里有打算。过了而立之年,还不想立的途径?得盘算后半辈子了。常言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可,吃不能老“埋锅做饭”;穿不能老“顶盔贯甲”。正常的百姓日子,不是骑马扛枪,征战厮杀。头一桩:安稳、太平;第二桩吃饱穿暖;还有三,课子育孙的时间和本钱。怹想:最牢靠是置房子买地,恒产;不出败家子儿,万年牢;北京城是宝地,经的战乱无数,都在城外头。多大的灾害,到北京就化解没了。老爷子信这个。买地盖房,得在北京城圈里头!由农村投笔从戎,到城市解甲归田。上上策!中华民国十一年(1922),第一次直奉战争之后,直系曹锟吴佩孚占了上风,势头正足。直系的人在京中办事容易。揣上钱,找个因由,来到北京。住进花儿市的大成店,找熟人扫询:城里头哪里有空地出售,什么价钱。没几天,有了回音。广安门里,有官地;能买,归司法部。三说两说,办事的还痛快,没灶王爷伸手——拿糖。最后,花了四千多块大洋,买下六十五亩地。就是中环广场这块地皮。没主儿的地,多会儿也是有人祸害没人管,坑洼不平垃圾堆,荒坟野草灌木丛,一片荒芜,凄凉萧瑟。
7 n" B9 B- r7 g+ w+ C/ M3 ?领了公家发的地契。回了武汉。不久,又筹划第二次直奉战争了。买了地的中校参谋。心思已不在作战谋略,更上心的是自家的建设规划。盖房、修院子,住得宽绰点,讲究点。剩下的地雇人耕种,自己也“躬耕南亩”“亲小劳而体健”,是一乐儿,合于古人的养生之道。更是衣食的来源。暗暗的想,偷偷地乐;得意!军务紧张,外出机会也多;其间张参谋数次来京。把自家盖宅院的设想,委托给一家营造厂。由他们设计施工,大包干儿。迁坟除草,平整土地;打井盖房,圈垒围墙。盖了四十来间房,三个院子。住宅生活区,集中在地块儿的北头,坐南朝北,大门临着菜园大道(枣林前街),民国十五年(1926),全家才搬进新宅。当时官方发的执照注明。这所宅院又花费了两千多块银元。但心里踏实,自己的房子地,有官方给的房契地契。二次直奉战争,冯玉祥抄了吴佩孚的后路,直系大败。张先生离开军界,成了北京的平民百姓。僱工开垦宅院南边的荒地。又打两口井、安装新式水车(铁制,畜力拉动),开沟修畦、种植树木。开始种菜,种庄稼。张先生参与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种地为业”了。原来死寂的荒野,变成生机勃发的田园。张老先生活得踏实、安闲,与世无争。日本占了北京,他的资历地位,比吴佩孚差远了。没资格被拉出去当汉奸。在北京这样的都市里,侵略者也会收敛许多。抗日八年虽然受着亡国奴的委屈,生命财产还保住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长大了。有的大学毕业,学有专长。有的读完高中,没再深造。在那时能高中毕业,已经很不错了。
$ B1 |% G; _- z. N, z1 @6 {光复以后,老先生想干出点新鲜的事,在自家的地盘上,办农场。大门上挂出“广安农场”的牌子;长工短工,按月发薪。添新机具,用肥田粉(化肥)。凡能知道的新“招儿”,都试试。结果,成本涨了,收成降了。失败!逼着换”招儿“。改“承包”,一位邱姓外地农民包下张家的地,牲口、农具、种子、肥料、税赋,所有开销张家负担;耕种锄刨收,所有劳作邱家包揽。收成四六分成,张家六,邱家四。这状态维持到解放后。
( v( Q& o" ]3 n" N$ e8 x张老先生最小的孩子,是少爷。念完高中,没往上巴结。他实诚厚道,热心肠;不会动心计,好人!性格内向,不擅交流,说话口吃。茶壶煮饺子——肚子里有,嘴上倒不出来。老先生觉得强施硬灌,长不成才。念过书,明事理;能分清是非曲直;当个本分人,就是大出息。离了学校,就得在社会上有个安身立命的营生;“啃老”,在当年,老的、小的都不认可。那叫怎末回事儿?!年轻人,没个事由儿占着身子,轻飘空荡,没着没落,能行?老爷子把自家地的西北角划给少爷,给一笔钱,自己闯去。张大少办起奶牛场;办执照叫“协和奶牛场”。后来公私合营,张少爷成了西郊农场的农业工人。
% C, ]9 z9 h. K5 c9 A5 M' B$ Q' j遵奉父母之命,听信媒妁之言;北线阁于家的闺女,成了张家的少奶奶。都知根知底,也门当户对。过门以后,公公对儿媳说:我儿子是老实巴交的好人,不会捅篓子;可也不会有大出息,心路少。你得多操心,遇事多拿主意。趁年轻,你想学点什麽可以去;咱还有这个力。有了本事,就能独立;有个什麽变动,也就不怕了。可惜,这想法没能实行。对于公爹的期望和信任,儿媳铭记在心,没有辜负怹的心意。至今提起,都称颂老爷子开通、明理,不护短。1948年老爷子病故。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 8 W" t; Y) z$ S# r( I. M
1953年,国家计委的国家物资储备局租用了张家二十四亩一分地,月租54元六角六分;每半年结算一次。到1959年不许国家机关租用私人土地了,转让给了宣武化工厂,化工厂和张家续签了租约。约定条件、租金,都没有改动。1964年后宣武化工厂就不给地租了。化工厂改称橡胶七厂,不单不付地租,还以地皮主人名义把地给卖了;之后有了中环广场。
$ e$ [# n0 s7 q6 g4 H在出租土地的前后,北京市商业局盖宿舍。征用张家南部耕地。当时盖的平房,好几个大院子;路东也有。都是青砖墙,水泥瓦顶。不是一排排的。是三间两间一组,组组独立。在一个大院里,分许多组。一户户互不影响。比排房好。也不像楼房,上下左右是他人。这一块的老人儿还会记起。文革以后大盖简易楼,盖多层居民楼才拆除。征用这地时,商业局是给了补偿的。张家人把补偿金,如数给了包地的邱家。没地种了,揣上东家给的钱,回了老家。
% D$ o1 Z- }8 Q1958年,北京市实行房屋“经租”。给张氏三户后人留了八间自住房。街道办“牛街麻袋厂”,张家“支援”出一间自住房;随着生产发展需要,厂方按需要扩展,自主使用房地。张家从腾出住房支援办厂,变为工厂照顾,允许继续居住的房客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街道工厂和橡胶七厂合并,张家被驱逐迁出。
/ v" C3 U# e0 P1956年社会主义高潮,张家少爷经营的奶牛场公私合营。公方代表管理经营。张先生到郊区农场烧茶炉;日渐突出阶级斗争为纲以后,敌我界限分明。张先生自然是“敌”;烧茶炉,负责饮用水,阶级敌人“叶烂根枯心不死”;水里投毒不得不防。农场领导在用人立场上犯错误了。调去大田干活,参加集体劳动,便于群众监督,利于本人世界观改造!少爷出身,没干过重活;而且“一千只眼睛,看着你一百次小心里的,一次不检点”。在惊恐压抑中活着。他不会说,不能说,不敢说。酒,成了他的命。每月公休回家,都整天腻在枣林前街路南的小酒铺里。酗酒伤身,刚过四十岁,不惑之年,竟在惑中死去。
( ^. V6 E. B2 J5 |& A! P0 X) A张先生的妻子,带着一女二子,被轰到南线阁路东的一杂院居住。给了一间半房。安顿下来,一住四十年。南线阁扩宽,和小儿子、孙女搬到西便门小区的一套楼房。八十多岁,颐养天年了。 : `: w4 d5 ]. M4 T! f y
搬出老宅子,住的窄憋点。可感到痛快。总算离了那块伤心地。愁的是吃喝,生活没来源;张嘴等着天上掉馅饼?做梦!推着竹子的儿童车,卖冰棍儿!从南线阁南口往东,到牛街南口往回拐,白广路有电影院、商场,人多好卖。她多年以后,不无得意的说,闹好喽,一夏天挣一年的嚼谷。冬天,找居委会要点家里干的活,多少有点进项,走着就比站着强。糊纸盒子、做劳保(布)手套。都干过。 * r+ _4 o3 {% P' e6 U" v2 G
改革开放前,人人有组织管。上班的有单位,上学的有学校;没事由儿的有居委会。都有靠山。毛泽东说,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此话不假。居委会里有体现,阶级觉悟高,认为张家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学习雷锋:对敌人,要秋风扫落叶,冷酷无情。有的说,阶级路线是有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张家搞卫生、除四害,响应号召。都积极。平常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应看做争取对象,给出路。也有的说老街旧坊的,人在难处拉一把。张家在有时照顾,有时限制的情形下过日子。好好坏坏也都过来了。
( W% \- f3 C s: F' D女儿是老大,文革时初中没毕业;被打成反革命,斗哇,游街呀。把孩子折腾傻了。还被学校开除。一天到晚闷在屋里,不敢见人,上厕所都在天亮前和天黑后。不说不笑不出门。要求上山下乡。学校说已经开除,不管;街道说没有毕业,也不管。这可怎么好?!母亲求爷爷告奶奶,死皮赖脸的找。总算找下来了:可以去西南边疆,云南兵团。十四五岁小姑娘,离开了没离开过一步的家;告别了天天守在身边的亲娘。妈妈怎舍得女儿?她明白:被学校开除,就是把你清理出革命队伍。允许你和大家一起走,就是又回到革命行列。不走,没有路!改变环境,才可能卸掉思想包袱,得到解脱。长期自我封闭,抑郁不舒;伤害是致命的!走,成了活下去的,唯一道路!远在天边,女儿健康的活着,是安慰;是希望;是精神寄托。虽生犹死的守着,是心上的病痛,是难以承受的重压。走了好!利害权衡,感情割舍。 % J S$ y, P2 L6 G0 G
女儿离开日子久了,时间冲不淡母亲的思念。思念的积累,使人不能自持。曾经认为,不走,断送女儿一生;甚或积郁难排的窝囊死。而今担心:相隔千万里,此生不得相见。又像急着促成女儿离京时,挖空心思要女儿尽早归来。一门心思,郊区农户找婆家!有眉目后,发电报,催促回京相亲、订亲、结亲。力争一步到位,免得往返徒劳。天如人愿,女儿嫁到南郊,虽然没有户口,母女却可常相见。三年后,知青返城大潮;户口回来了,还成了第七机床厂的工人。在南樱桃园上班,几乎在娘家门口。 ; G# P# F3 F, s5 D9 C
于家姑奶奶,自进张家门起,不论丰衣足食的当年,还是衣食难继的后来。一颗心,总在嗓子眼吊着;那叫过日子?现在,悬着的心,放下了。张家后人已经有第五代。第二代健在的,是张老先生的儿媳,八十五岁;经历坎坷困苦,老来健康快乐。身子骨硬朗,耳聪目明;思路清晰,说话有条有理。她说,悬了一辈子的心,放下了。念《名贤集》,“君子坦荡荡”。现在真坦荡荡,八十五,成“君子”了。她笑,坦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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