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三、四年前写的一篇帖子: [龙门阵] 消失的海淀镇 去年带儿子回北京的时候,在北大南墙外的四环路上,我指着脚下的路面对儿子说:"你爹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儿子说:"您怎么老跑高速公路上玩儿呀?" 那一带几年前还不是高速公路。在我小的时候,那一带还有农田。现在呢,海淀镇只剩下一条半街。四周的民房几乎全拆了,除了被四环路占去不少,其余的地方都盖起了大楼,被纳入中关村高科技区的核心部分。 我小时候住在海淀镇的一条胡同里,出了胡同向左拐,沿着土路走不远便是农田,穿过农田,就是北京大学南门。当年淘气,我和小朋友们有时在土路上挖个坑,里面拉泡屎,盖上树枝树叶洒上土。然后我们就躲在玉米地里,看行人一脚踏进陷阱。 海淀是个古镇,说是自打明代或更早就有了。到了清朝,皇上和太后在夏天搬到圆明园住,城里的官员们为了免于通勤之苦,就纷纷在圆明园门口的海淀镇修别墅。那里有好多王公大臣的别墅,现在海淀卫生局所在地则是李莲英的别墅。北大西南门外面有一条短短的胡同,名字就叫"军机处"。当年一入伏,那里是除皇帝以外,掌握中国最高权力的几个人居住的地方。在我小的时候,军机大臣堂前的麻雀早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有个同学住在那条胡同,院子里有棵枣树,枣子熟的时候,我们经常去打。那棵树结的枣子又大又脆又甜,军机大臣当年种的是难找的好品种。 又想起看电视剧《大宅门》,里面的香秀第一次见白家老太太的时候说:"我们家住在下洼子",我听见特别亲切。下洼子在我小时候有个副食商店,是我打酱油、拿副食本买白糖、芝麻酱的地方。 下洼子那个时候是一条小街,只有这么一家商店。顺着下洼子朝北走,然后朝西拐,就是老虎洞大街,开始两边都是民居,快走到头,过了军机处胡同的时候,则进入了海淀镇的商业区。老虎洞以前有一个百货商店,海淀镇曾经就这么一个百货商店,旁边的一个茶叶店也一度是海淀一带最有规模的茶庄。那条街还有一个浴池,是海淀镇周围唯一的公共浴池,八十年代搬到中关村,改名叫玉泉池。老虎洞现在已经全部消失了,变成四环路的路面。 当年的老虎洞大街走到西头朝左拐,就是西大街,西大街最重要的商店包括新华书店、中国书店和体育用品商店,现在这三家商店都还在。有一个叫作桂香村的商店却老早就没有了。桂香村类似北京的名店稻香村,专做香肠、猪头肉、笋豆这样的熟食,里面的作坊传出的香气是很诱人的。西大街走到头向左拐是南大街,在把角的地方曾有个海顺居餐馆。旁边有一个百货商场,现在还在,规模扩大了不少。南大街当年再往下还很长,一直通到黄庄,但现在拆得只留下与西大街交界的那一点茬子。 这样,海淀镇以前的商业区基本上仅剩下一条西大街,这条街在九十年代后期修成了一个图书城,里面除了上面那几家老店、几家餐馆和一个药铺之外,是林林总总的大小书店和录像店。因为挤在一起,除了著名的国林风和新华书店,大多数的样子都不怎么景气。 当年,海淀镇商业区的周围是很多胡同。我们家住的那个胡同沿街是两溜大槐树,我们家住的那个院子,门口有两个上马石。一进院子右手是个小山,左手一大片空地,曾经是花园。沿着砖铺的甬道朝里面走,是一左一右两个青砖漫地的跨院。我们家房子后面还有一个后花园,花园围墙是白色青顶,墙头是用瓦拼出的花格。 这院子当然不是我们一家人住,是好几家人住。再后来,跨院前面的空地又隔出另外一个院子,里面盖了新房子,是中国从前常见的那种多快好省的红砖平房,一排一排的。 随着人口的增加和结构变化,海淀镇四处都出现了这种见缝插针的扩建。一些大点的院子里面和原来的空地上盖了新的红砖房。在胡同里面走一走,到处可见讲究的老式房子和廉价的房子相间,磨砖对缝的青砖墙连着红砖砌的简陋的二四墙。有的地方绿树掩映,有的地方则是光秃秃的。 小的时候找街坊小孩去玩,很多院子虽然早已变成大杂院,但仍能看出当年很讲究,有影壁,有葡萄架,有石头鱼缸,有树,幽幽的。有的是几进的大院子,从里面老房子的章法和院落的布局上,当年的气派依稀可见。街道和院子里的树很多是槐树和枣树,想起北京的胡同里到处都是这样。中国的讲究是"桑枣杜梨槐,不入阴阳宅",这两种树可能是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吧。 院子里的生活设备是很简陋的。有的院子有自己的公共厕所,当然是蹲坑的那种,有的是几个院子一个这样的厕所。隔些日子,就有马拉的大粪车走到胡同里来,淘粪工人背个木头箍成的粪桶,拿个长把的粪勺串茅房,路人遇见都掩鼻贴墙而过。我很小的时候,一条胡同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所有的院子,几十户人,都到那里去挑水。后来每个院子安了一个自来水龙头,比以前方便多了,但仍是几家或十几家人合用。 所以,我想住在这些胡同的人一定是赞成搬迁的。我为原来的邻居们能够住上有现代设施的楼房感到高兴,但为把那些绿树掩映的四合院拆了感到可惜。在拆海淀镇的时候,北大环境学院的师生抢在推土机前面录像和拍照,最后一次纪录下那些精致的建筑和庭院,然后目睹古镇的灰飞烟灭。 其实这个情况发生在整个北京。在对北京古城的摧毁方面,如果五十年代拆城墙如梳,那么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就是如篦,到了公元两千年,那简直是如剃了。 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家搬离了海淀镇,此后我回去的时候很少。出国以后多次回北京,只有一次骑自行车从原来的胡同穿过,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其实我挺想回去好好看看的。老是想,等下次回国再说。谁知道,因为这如剃的变化,我现在只能对着高速公路和陌生的高楼大厦来凭吊了。 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