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曾繁旭 发自北京 : i+ h0 Q3 c, W; ^' u7 X
好人/坏人,朋友/敌人。 9 A F) ?/ V$ l- F$ _" p
+ r4 ^9 H+ V4 Z5 O2 B4 {$ L
从1997年开始,她就陷入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争。她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保护老北京城的,是好人,是朋友;破坏老北京城的,是坏人,是敌人。 . T8 l# X- e5 x. J( H
在她看来整个世界都和老北京城紧密相连,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拯救世界,也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毁灭世界——这种泾渭分明的逻辑,让她感到无比焦虑。 5 O; s t( t( p+ T0 {$ t" C" I( c
“北京城没有多少时间了,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尤其这一年,差不多就拆光了。”
& t1 m2 v5 S) R) W% D8 w* Z 抱病在身,可一说起老北京城,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激情,从房间里搬出一堆自己拍摄的老北京相片,一座座院子向我们讲解,手指缓缓地拂过那些充满历史感的画面:美丽的院落、古老的砖头、精细的砖雕以及厚重的红木门……
, H$ b3 c( T/ I( X% } 这是一个有着1/4中国血统的中法混血女士,深蓝眼睛,栗发,但名字非常中国——华新民。 & V( w# l7 l& {2 V D7 b
碾碎记忆的推土机 - d% [$ O7 B) x" [) k: `
“每一座院子都那么美,一个院子就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但是这里的所有院子都面临危险,随时可能消失,”她指了指相片册,“真的不想看着北京就这么没了。” * t R4 f- y) w6 I# M
拯救老北京城的7年,对华新民来说,绝对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战争”,而且很悲壮。整整7年,几乎完全没有收入,几乎看不到曙光和安慰。绞尽脑汁,劳心费神,但老北京的3000多条胡同还是逐步被减少到1400条左右。 & V l; u# ~" e& C0 ?( v
每次上街她都提心吊胆,看一眼,再看一眼,她不知道,昨天看到的胡同和院落今天还在不在。她深怕鲜活在记忆深处的北京城转眼就会消失,她真的害怕。
/ T- a7 @0 R+ m7 L/ U 关于北京城的记忆开始于1954年,那一年,她出生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的一个院落里,那是一个建筑师的家庭。 * l0 T8 I& T9 |8 J1 _
祖父华南圭早年留学法国,学习土木工程,娶了一位波兰女子。他曾任京汉铁路总工程师和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的总工程师,给胡同铺上沥青,整治永定河等都是他的提议。华新民说,祖父是开国大典时天安门观礼台惟一打领带的人。 & y% k: W5 ?; a: v6 ^7 P" p
父亲华揽洪14岁被送往巴黎学习建筑,学成后在那里工作,成家,立业。1951年,携妻儿回国。在梁思成的推荐下,担任了都市计划委员会的第二总建筑师。当今中国遍布各地的汽车与自行车双向形式的立交桥是他的构思。 0 K9 S! n1 @7 Y0 @
毫无疑问,祖父和父亲是新中国第一批为现代化动脑筋的人。但在华新民的记忆中,他们常常说起老北京胡同的好。
7 P( P7 C. L! \$ L2 q. [ 更多的时候,则是她一个人去体会老北京城的魅力。 - G9 s, q' Z$ `! t1 W
她还记得,当年在史家胡同小学里,下着小雨,她在滑石板上学会了第一个汉字——“人”。 + H1 H7 ~4 T8 I' Z# Y9 }
上小学的时候,她每天比谁都来得早,等着传达室的大伯把门栓拉开。上学路上走过许许多多的院落,遇见每一个胡同里的人都是那么满足,那么平静,那么热情。 ! |: J& B! C6 ]2 C
在五六十年代,中法还没有建交,她家的小院就是北京开向巴黎的一个窗口,很多法国朋友都在家中的大枣树底下领略了胡同和四合院的美丽。 # e* P7 e# Q B
1977年她和父亲移居巴黎,在香榭丽舍大街徜徉时,却魂萦梦牵着她的北京胡同。 ) N2 v) h* g5 H$ F$ Y& n
90年代初,她再次回到北京。身份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一位驻华企业职员的妻子,散文作家。
; p0 l% J. x- i# ? 但几年后她逐渐发现,北京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北京城。现代化的呼声正猛,许多刚尝到改革开放甜头的人恨不得一睁开眼,四周全都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推土机轰轰碾过,北京城正在一寸寸消失。 % S& t1 _8 F! z! H, g# X
她再也无法平静,她恨自己意识得晚了,她开始抢救胡同,终于在1997年由一个专职母亲转变成为职业的古都文化保护者。 . x* @2 {8 J4 Z% z
“这一切和我太有关系了,我不能看着记忆中的东西一点一点地都没有了。”但奔向现代化的狂热一开始就注定了,她的路途荆棘密布。
) d' R7 C# X m 单纯的理想主义者
! D; n7 M. S# D2 U- ]1 E" Q “我常常在电话里听到人们的求救,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只是几个人。”华新民的语气充满无奈和激愤。斗争了7年,她似乎越来越明白,能做到的其实不是很多。 * v' r/ h5 E/ ^% N
但一开始,她并不是这样想的。 ' z T+ O6 z6 g' t7 c8 h
她不停地打电话,给胡同里的居民,给市规委,给记者,给那些爱北京的人;她还写文章,给市领导,给媒体——她认为,人们只是没有意识到破坏胡同的严重性,如果让他们明白这一点,问题就能解决。 9 z! F0 G1 M& A6 K' }. W% Z2 E7 Z
1998年,北京市规划委员会一位官员问华新民:你说应该保护胡同和四合院,我们怎么知道哪些该保护,哪些该拆掉呢?华新民听后,骑着自行车,顶着烈日,在东城、西城转了近一个月,把胡同的现状全部标在图纸上,注明哪些是保存完好的院落,哪些胡同已消失,哪些应该重点保护。但这份图纸送交上去后,没有回应。 & s5 h, ?1 W$ r: u# L
在友人的帮助下,她自费租了一间办公室,屋子很小,桌上摆满了四合院、胡同的各种照片。墙上贴满了纸条,写着哪个院落什么时候被拆掉了,哪个胡同正被划入拆迁范围。
2 z- X: X8 S' V% t" x 现在办公室没有了,她更多的时间泡在胡同里,带着摄影师,用照相机记录下那些可爱的胡同和四合院,然后设法把这些照片送到直接决定胡同命运的人手里。
4 x# \3 [4 A3 I2 b8 } V 原来,她还偶尔在法语学校教中文,但已经很长时间不去了,因为“觉得时间不够用”。她奔波于胡同、区政府、规划院、房地产开发公司和拆迁户之间,她尝试去说服、去协调,同时也积累写作素材——这些素材可以写成一篇篇保护胡同的文章。
/ |3 L4 ~2 q1 e+ X% z7 N 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华新民逐步发现,保护老北京是一件复杂得远远超出她想象的事情,这涉及到户主权利、城市规划、文化保护,甚至还蕴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阴谋。 , [9 k- j/ z9 o, K
“我们总是说‘规划’,仿佛北京城永远都是白纸一张,永远都可以推倒重来,我们就没有对历史和文化的敬畏感,也完全无视财产。”
0 d W% }/ |1 S' o( G2 O% Y 她要求废除那些“毫无顾忌”的规划,她呼吁在传统的基础上理性地面对现代化,胡同并不影响交通和消防;她强调尊重户主产权,论证四合院不等于大杂院,房主完全有能力修缮自己的房子。她表示许多“直管公房”实际上是很明确的私房,是“经租产”,她问广州已经落实给主人了,为什么北京不落实?
- R7 x) M# B. R: E; d0 o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路逐渐清晰:尽力让方方面面了解四合院产权的真实情况。她坚信,只要尊重产权,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 G$ o* p" `( I, B# W
但实际上她很难单把精力集中到这个方面,因为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事情:调查胡同的存有量并制作成图,请建筑系的一些学生为一些准备修缮的户主画设计图,用照相机和文字记录下胡同和四合院的故事……
0 ^7 Q9 j$ @$ O 疲备、无奈,但执著地坚持着,这几乎是一种“四面楚歌”的状况,“东挖一块西挖一块,都是突发事件”。她不得不争分夺秒,她告诉我:“我现在都坐不下来了,心里乱得很,着急,连跟你聊天都觉得浪费时间。” ; _: X1 _2 P( J: {/ C7 W
渐行渐远 # S; R0 s2 c1 @
“累,”她不止一次说自己很累。有时也用断断续续的口吻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更多的时候,她饶有兴致地讲述着胡同和四合院的故事,诉说她和它们的感情。 $ |( t" H, c3 W/ M
察院胡同23号,被她称为“特别美丽”的院落。
/ y4 u5 R* _5 Y. v& O8 K6 p# G 这个院落是华新民2002年夏天发现的。那时她听说这一带在拆迁,就风风火火地赶来。快走到胡同尽头,一堵墙后伸出了一角漂亮的房檐。习惯性地,华新民敲开了大门,门后出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满头白发,满面笑容。 6 j+ K; N$ [) w; U
“我和老人坐在小凳上聊了很久。老人讲起这座院子的来由,讲起自己祖上在这里的生活,讲起哪座屋是哪位前辈修造的,住过什么人,讲起“文革”中自己在这个院子里遭受的一切痛苦。讲起怎样失去它,又怎样失而复得。他甚至张开嘴,给我看被打坏的牙齿。说着说着,老人哭了……”
4 t5 v( V. ~8 e: a, P0 q 这个院落,华新民后来去过很多次,带去过很多中外朋友。她能清楚地记得那古老和美丽的一切:纸窗格,透着沧桑的木头,院子里的槐树、枣树、椿树和苹果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 |) Q; q! w, [$ A
这个院子是北京市划定的危改区内539个被保护的院落之一。然而他们还是来了,“开着铲车,把院子和邻院一起撞倒。那张着大口的锋利的铲斗,把一堵堵的墙抓起来,又摔到地上。还有高大的红门,被撞飞到半空。还有邻院那棵粗壮的核桃树,喀嚓喀嚓地响着,撅折了。只半天的工夫,那里就只剩下一地的碎砖。” % C/ o5 O \0 ~ I, Z$ H
“在新鲜胡同一个已被拆掉一半的院落里,主人在残砖乱瓦里给我看自家的相册。精美的雕花窗格前,从几十年前的小姑娘,到刚刚满月的孩子,一张张泛黄的相片翻过,好像移动的电影胶片,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服饰表情不断变换,只有这座老院子依然故我。”
2 u: G6 |! l& ?# i: @ 但是这些,都已经或正在消失。 3 \3 C. B J- U$ M! F
绝大多数时候,她的努力并不能帮助那些胡同和院子侥幸逃生,每次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推土机恨恨轧过,她泪流满面,心痛得整夜合不了眼。她说,有时感到从此都不会再睡得着觉。
+ w: J* L+ w7 @) a; L9 W 当然,她的努力有时也获得成效。偶尔实现的想法就像点燃了的火柴,给她温暖,给她信心,然后再一次迈出坚定的步伐。
O( ?- \% R, o2 r/ S 前不久,北京搞精品胡同,华新民前往观看,胡同的墙全部喷上水泥浆,她心痛,找到古代建筑研究所一位专家,连夜赶出一份改装精品胡同的建议书,转交给市政府,最终意见被采纳。
( d1 S6 W% ^4 Y0 ?- @) z 真想好好休息
5 s! a& @4 l, I5 a, Y 我问她:“努力了7年,你得到了什么?”她愣住了,隔了一会才缓缓地说,“有时候也能保护一些,也有成就感……,这里的一切都和我那么有关系……,真的不想看着北京就这么没了。”
. v1 |8 V% ?0 I, i) x- N2 [! v 尽管越来越多的媒体关注华新民为古城所作的努力,更多的人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有时她也会得到一些学生和学者的帮助,但至今,她还基本是散兵游勇的状态。但她坚信,保护胡同必须和政府沟通,沟通机制的形成才是最重要的。 6 ]2 b* C* i$ F6 m5 H
正由于缺少机制,很多时候,她所努力的是怎样保存一座院落,怎样庇护一条胡同,离她保护一整座古城的想法相去甚远。 3 R; O4 ^: G- @
按照她的说法,保护北京城也就这两年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考虑,两年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 @* L' x. o! d- `& T7 `- Z
“现在到处都是推土机,要是推土机退出去,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休息了,因为“情况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 s$ V. }2 q9 R* d
整天整夜地想着怎样保护老北京,法国对她来说变得很远。她总是很习惯地说,“我们中国人……,他们法国人……”,“当然,那边也不太需要我”。
" p% o- h. t5 q( L* \ 92岁的父亲还在巴黎,华新民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去看他了。有人对老先生开玩笑,“作为建筑师,你没赶上好时候,现在北京有那么多的图纸需要设计。”老先生回答:“就算我在北京,也不会参与到这样的建设里去。”■
+ o6 N4 T. @% L- r N4 n, s# W 华新民,1954年生于北京, 1977年她和父亲移居巴黎,1990年代初返回北京,从1997年开始从事北京胡同和四合院民间保护工作。
, B5 Z( r J! ?/ e0 K3 L" l" i( G 华新民每天奔波在北京的胡同里,“连跟人聊天都觉得浪费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