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衣》 父亲今年八十岁了。老人家这辈子在物质生活上一向俭朴,吃穿上从来不讲究,自己舍不得乱花一分钱,每月开了工资如数交给母亲过日子。他不抽烟、不喝酒,就连茶都很少喝。亲戚、朋友们经常取笑他“这辈子活的真够憋屈的。”每次听到这些评价,他总是微微一笑,也不反驳什么,转过身只管做自己事情去了。 他有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他虽然对自己很“抠”,可对待别人却很宽厚。大到社会上发生水灾、地震,他第一个捐款帮助灾区解困,小到亲朋、邻里的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他都做得很到位。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很讲“外场”的人。 他也曾奢侈过,就那么一回,这一回让他记忆了一辈子。 那是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社会上流行穿两个兜儿的呢子大衣。要是有一件军队上的呢子大衣,那就更了不得了。再配上一条呢子裤穿起来,往大街上一走,那叫一个风光。 要是穿上这身啊,俨然就象个大干部。身份、地位一下就长起来一大截,人们看你的眼神都会不一样,那种心理上的满足不亚于现在开奔驰、坐宝马车,住别墅豪宅一样。 父亲那时候正当年,心气儿也正高。可甭管去哪儿不离身的就是那几件厂子里发的工作服,家里外头没有一件像样穿的出去的衣服,这也是他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一件事。 他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神儿也不自觉地瞟向路人时髦的服装上。突然,他看到了一位和他年龄、个头、外形差不多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海军呢军大衣,款式是当时最为时髦的样式,前边双排扣,后面开气,腰围上的紧身扣把健美的身材凸显出来。 那个人从他身边款款走过,神气极了。他不自觉地目送了那人一段,简直把他看呆了,羡慕的要命,真恨不得自己也马上穿上一件招摇过市、神气一番。那一刻,他萌生了买一件呢子大衣的强烈欲望。此刻,他从那人远去的背影中中醒来,他深知这件大衣价钱很贵,自己恐怕买不起。 初冬,小雨夹杂着雪花慵懒地亲吻着大地。微风里带着西伯利亚的问候让人感到寒气逼人。坐落在北大街路东的这家委托行进出的人络绎不绝,两扇木制推拉门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挂在里边的棉门帘子不时变换着姿态,像变戏法似的钻出一个个大活人来。 这是他没事儿时经常爱去逛逛的地方。买得起、买不起的都想看看。柜台顺着房子的格局摆放,里边放的都是些像照相机、手表一类的小件物品,延墙的展柜里摆放的是些乐器、日常用品,房间中央的空地停放着十几辆自行车,高处悬挂着一些大件的物品。 售货员是一个大个男人,五十岁上下,秃头下的浓眉像两只黑蚕偶尔动一动,黑色镜架后的圆眼睛有些咄咄逼人。他一边擦拭着商品,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顾客的问题。从他的举止中透出一种见多识广,不屑一顾的表情。 父亲倒着背手,微欠着身子,仔细欣赏柜台里的每一件物品。当他猛抬头时眼前突然一亮,他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货架上挂着的一件大衣。就是在街上看到的那种呢子大衣,款式、颜色都和那件大衣是一样的。他试着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没错!纯毛质地、藏蓝色、军扣、正经的海军呢。他的心砰砰乱跳,“这…..这大衣卖多少钱”虽然大衣上面有价签,明明标着多少钱,可他还是激动地问售货员。“三十六”秃头售货员连眼皮都懒得抬,洪钟一样的嗓音回荡在不大的门店里。当然,也满满当当地灌进了父亲的耳朵里。“是新的吗?”父亲怯怯地又问,“当然是新的了,这是给部队上当官的穿的,昨天刚收上来的。”秃头“帕瓦罗蒂”式的美声男高音萦绕在父亲的耳畔。 父亲楞在了那里。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件海军呢大衣,心里对这件大衣别提多满意了。东西绝对没挑,他恨不得立马掏钱买下,穿上它到街上转一圈。但是一想这价钱,父亲就没了底气。 这件大衣对他实在是诱惑力太大了,以至于父亲站在柜台前看着那件心爱的大衣久久不愿离去。 许久,父亲缓过神来转身走去。他撩起棉门帘魂不守舍地往回走。他把双手插进上衣的斜插兜,摸着兜里的几个钢镚琢磨着“花这么多钱买一件昂贵的大衣是不是有些奢侈啊?”“回家怎么和孩子他妈开口要钱?”他知道母亲是个过日子很细的人。一路上他不停的思量着、权衡着,就连对面走过来邻居的张婶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注意。 穿过两条胡同再拐过一个弯的第二个门就是我家。小院住着四户人家,我家住靠东头的两间北房,家具很少,外屋一进门放着八仙桌和椅子,剩下的地方搭上铺板就是睡觉的地方了。父亲进门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低头自己倒了一碗水, 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手按着水碗儿还在念想着那件大衣。“先别喝那么多水啦,待会就吃饭了”里屋传来母亲声音。说着,母亲端着一个缸瓦盆边走边说地走出里屋。“待会吃面条,你去剥头蒜去”父亲没动窝,母亲接着说:“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吧?”随手放下缸瓦盆,搓了搓手上的面等着父亲的回答。父亲知道自己每月挣四十一块工资,要买一件三十六块钱的大衣说出来也够呛,索性低头不言语了。母亲是我们这条胡同里人人佩服的过日子好手,我想买根冰棍都挺难,为了吃根冰棍,我得采用牛皮糖的战术,死缠烂打多半天儿,把母亲磨的没了辙,才给我三分钱买根最便宜的冰棍。父亲这么大的举动能不发憷吗? “到底怎么回事啊?”母亲继续追问着,“我看见委托行有一件我特喜欢的海军呢大衣”。母亲知道父亲没有一件出门像样的衣服, “多少钱?”“三十六块”母亲的脸一下就严肃起来。“什么?快一个月的工资了”“买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穿给谁看呀?”“到处都是花钱的地儿,买了大衣还吃饭吗?”母亲越说也激动,看得出来他也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擦了擦手坐在父亲对面的那张椅子上继续说:“你可别忘了,咱叔给你找的这个工作多不容易。”“可你挣得那点钱老是紧巴巴的,我得去家属连烧砖去。”“挣得二十多块钱补贴家里用,累得我到家就是一滩泥了。”母亲越说越委屈,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站在里屋门口静静听着他们的争吵,似乎母亲说得很有道理.我知道每个月开支后母亲就去附近邮局给老家寄钱。除了给老人的以外还要接济大舅一些,母亲过这个日子真难。 父亲一声不吭地听完母亲的一顿数落只说了一句:“我太喜欢那件大衣了。”便拿起放在窗台儿上的蒜一边剥了起来,那顿饭谁也没说话。 而后的几天里,父亲一直愁眉苦脸、总是一副忧郁寡欢的样子,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看着他那副样子,母亲又怎能不心疼呢? 她也知道父亲不是一个乱花钱的人。最后,还是母亲妥协了。那天下午,母亲打开陪嫁的樟木箱子,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嗨,还是拗不过你,拿着。”便从箱子底抽出了自己多年来省吃俭用抠出来的几十块“体己”钱交给了父亲。父亲先是一愣,后又是恍然大悟,慌忙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钱,一溜小跑出了院门。 不大功夫,父亲抱着买回来的大衣进了家门。全家人都围拢过来看看这件时髦的大衣什么样。“这真是好料子唉”母亲摸了摸大衣赞许地说。父亲赶紧附和道:“样式还好呢。”并且迅速穿上大衣走到镜子前“你瞅瞅,这才是现在最时兴的样式呢。”父亲一句接一句地赞赏着。 镜子里的父亲精神极了,穿上这件大衣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母亲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表情也会心的露出了笑容说:“ 过年、过节出个门儿唔得再穿啊。”说着便叠起那件大衣又随手掸了掸放进了樟木箱子。 来年,两封信和一封电报打破家里的宁静。奶奶病重需要用钱,可母亲翻箱倒柜的再也拿不出钱来了。万般无奈之下,母亲自作主张把这件大衣原价卖给了我的表姐夫,换回了当初的那三十六块钱,给奶奶用来看病。父亲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其实很不情愿,可又没有办法,就眼睁睁的看着表姐夫穿走了自己心爱的大衣,他心想啊:“这件大衣买来后总共没有穿过几次啊。” 每当看见表姐夫来家串门时穿在身上的那件大衣,父亲都装做不经意的背过脸去,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心里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什么来,那件大衣成了他心里永久的伤痛。直到现在我的记忆中还能够浮现出父亲当时尴尬和痛苦的表情。 很多年后母亲提起这件事,心里一直也很后悔,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父亲的事就是这件大衣,伤了父亲的心,可当时家里太穷了。”这件事也成了母亲永久的遗憾。 我们长大后,经济条件也好了。我多次试着想为父亲再买一件大衣,问他喜欢什么样式的,但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他让我们再也不要提起大衣的事儿,他说:“再好的大衣也不是我心里记忆的那件大衣。” 今天,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任何一个家庭都不会再为买一件衣服难成那样。可是,我的老父亲在那个年代却为了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一件大衣伤心了多半辈子。 # H% g. m1 Y3 Z2 x. r7 S6 \9 z9 I2 d
原著:周永隆 改编:王汉臣
. @+ k4 a# i" 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