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
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3-9-10 11:33 编辑1966年我是北京公安五处(劳改处)所属新都暖气机械厂解除劳教留厂就业人员。属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里的“反”字号。社会公众对“就业人员”一般不细分,统称为“劳改释放犯”、“二劳改”、“劳改变儿”。北京则有戏称“就爷”。但在劳改单位内部,则类别清楚;其中“坏”,前科刑事犯罪者,尤其喜欢标榜,地位优越。自诩是“人民内部矛盾”,敌我界限分明的公安干部,大力支持。每有争执,“坏”方杀手锏是:“别忘了你是敌我矛盾!好赖我是人民内部矛盾!”去找公安干部,也是“敌人”没理。公正、公平、公道让位给“正确路线”;道德、人品、良心躲到“政治觉悟”脚下。新社会新风尚。 劳改单位都有禁闭室和严管队。不服从管教,违反纪律,重犯罪错。关禁闭或送严管队。禁闭室长两米,宽一米,高三米。一扇铁门,关一个人。严管队是在封闭的小院子里关一群人,过集体生活。文革期间把严管队称作“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厂里人称为“小院儿”。整个厂子称“大院儿”。“进小院儿”就是被关押了。初期严管的有200多人。后来逐渐减少。没有关押期限,也许三两天,也许一二年。按形势需要和公安干部的喜怒,关押人数和期限,随机增减。出来进去只是一句话,无任何手续。 新都北厂西北角是澡堂子(按现在说和双秀公园东南角隔路相望),澡堂子东边,座北朝南,四层宿舍大楼,楼前路东是“小院儿”。原来是管教队长办公的地方,正规北房西房各四间。北房西房之间是院门,朝西开。(出门就是宿舍大楼门口儿。厂内医务所在一楼,看病方便。)东房和北房之间,有小过道,北头是半间房宽的狭长厕所。挨着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库房联着一溜棚子改建的六间屋子,住人。南面是钣金车间北墙,墙边是自来水龙头、洋灰池子,早晨蹲在池边漱洗。西房靠院门是专职队长值班室,第二间刘主任(院长)办公,第三间陈干事(陈大牙)。南头一间,小院儿的“隔离室”。必要时单独关押用。北房挨院门一间何干事(何联生)占着,用于和“学员”谈话(审讯)。当中两间通着,学习室。每天在这屋里学习开会。靠厕所一间是值班员休息室。 我是1967年3月进小院,1968年10月出来到车间劳动。按现在说是服了一年半徒刑。出来以后车间负责管教的寇干事和我谈话,说:“你不要有埋怨情绪,有问题要查清嘛。再说,也没给你处分吗。”没说查清了什麽,但我很轻松。我懂了:关押一年半,什麽都不算! 我进小院时关押着40来人,右派多。四位公安管教,两位掌握学习的值班员(就业),十来位日夜轮流巡查看守的值班员(就业)。 进小院的“学员”要反省自己、检举别人、交代问题。住在东六间房里。人多睡通铺,挤着。人少支单铺,一人一块铺板。每人都有小凳(或马扎),铺板是桌子。坐小凳就铺板,吃饭、写材料。方便。进小院,不劳动,停工资。每月15元伙食费,平时三顿饭。专人推车送进院来,给众人分发。主食馒头窝头,早饭粥、咸菜、窝头;午饭晚饭有熬菜,职工食堂剩下的。有时还能吃到肉。星期天休息,不学习,两顿饭。无由选择,送啥吃啥。开水按时送。吃喝都不缺。 略有不便的是不能走出小院,走近院门都有逃跑的嫌疑。家里可以送东西来,也可以见面。休息日家属来,在厂门外接待室,值班员带领你到接待室,陪同会见全程。你向家属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说自己没灾没病,一切平安。不必惦念我,你们好好学习工作。家属也要先背一段语录,再告诫你:好好反省,打消顾虑,彻底交待,认真改造。相对无言的坐几分钟,一旁的值班员自然在认真听,他要作情况汇报的。他站起来:“没别的事,就回去吧。”他带你回小院,家属站大门外注视着你的背影。走四五百米的拐弯处,你不由得回头望望,模糊的身影还在。一种凄惨涌上心头。脸上不许有变化,眼里更不得有泪水。见家属情绪波动,是再次相见的障碍。能够见面是党的人道主义体现,感谢感激而外,怎能有私心杂念?! 也可以通信。写好信,贴足邮票,不必封口。公安干部看完会封口投邮。内容或语句不妥会退回重写。来信也要干部先看,倘有不宜,就不通知你了。和家人见面,会知道家信被扣,当然不查问。 每周学习六天,每天十小时左右。上午八点进学习室,中午吃饭休息,下午一点到五点,晚饭、自由活动。七点集中听新闻广播、读报,九点“熄灯”睡觉。灯并不熄,整夜亮着。院中值班巡夜,便于查看动静。周日不学习,两顿饭。自由活动,院子有300平米大小,有杨树、核桃树。在院内散步、聊天、下棋。洗衣、写信、打扑克。赶对机会,还能见家人。 学习室是两间通着的房,西边一间一门一窗。东边一间只有一个大窗户,空间显得大。屋里像教室,西边是讲台,一张办公桌,掌握学习的值班员胡永安(外号土匪)、郑永春(外号毒蛇),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东边是被关的一帮人,围着条凳支着的铺板,坐小板凳。值班的也是就业的,光是坐椅子就高你一大截,居高临下的面对着你,想不洋洋得意都难。土匪一脸杀气,看每个人都像强奸过他母亲。毒蛇面带冷笑,说话就讽刺挖苦损。他们自认为是施行专政的无产阶级代表,在专政对象面前抖威风,显示专政威力,是职责。 学习的科目主要有毛著、报纸、“帮助”人。 学习毛著是据林副主席的指示“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只反复学《论人民民主专政》、《别了,司徒雷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等三篇文章。掌握学习的,指定“学员”朗读,众人听。然后讨论发言,自动发言不踊跃,就点名发言。每人必须发言表态,结合文章内容,联系个人思想,一遍又一遍的说。丢掉幻想,坦白交代,唯一出路! 学习报纸也是一人读,听后讨论。不断重复:形势大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认清形势,跟上形势。归结到彻底交待、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帮助”人,就是批斗人,也叫“开谁谁的会”。交代不彻底,甚至死鱼不张嘴。就得“帮助”,帮助你走坦白从宽的路。这种会都是连续开,晚上听广播读报照常,白天就只开会了。这会考验被帮助人的耐力,八小时的喷气式:双脚并拢,两腿站直。九十度弯腰,低头。胳臂向后伸直。听着阵阵别人齐声高喊打倒你的口号和揭发批判发言。一小时,腿疼麻木,汗水顺着头顶,滴在地上。身体晃动。“不老实!站都不好好站!”有人喊了,“态度不端正,先端正态度!”端正态度,就是有人上来“纠正姿势”,“帮”你“站好”。事先挑选表现积极,身强力壮的三五个人,安排布置负责“端正态度、纠正姿势”。至少三个人围住你,左右的人,双手掐胳臂,下面踹你。后边的人用膝盖一下一下的顶你臀部。口里喊“站好喽!”毕竟只是凡夫俗子的拳脚,不会造成内伤。一时的疼痛,忍受就是。一阵乱后,腿上麻木消释,能站稳了。帮助的人回原位,待下次再说。也有时体力不支,帮助之后,反而不能站立了。会挨骂:“装死狗!”帮助的人会架起你站立,听批判发言。倘架你的人松手,你还倒地。就会踢踹一阵。值班的相机行事,或任你卧倒当场,口号发言继续。到他认为合适的档口,宣布散会。把你架到单间隔离,加强看守。如无大碍,继续开会。你口头松动,教你写交待材料。众人学习别的科目。 有时形势需要或车间要造声势,也把小院的人弄到车间开批斗大会。活靶子,摆那儿都行。都是对你教育改造有利。经常挨斗,就没有了最开始那样恐惧慌乱。但一听说拉出去挨斗,也紧张,出汗。真站到台前了,反而松弛下来,心里安然。任口号声震天,批判者跺脚高吼。于我如无物。特别是喊“打倒谁谁!”心里暗笑:黑五类,一直在地上躺着。没站起过,早就倒下了。还用打?!开大会热闹一阵,吓唬没挨过斗的。 难熬的是院儿里的会。时间长,不知延续几天。时有被“纠正姿势”的情况。躲不了,想法子应对:喷气式,两腿换着吃劲,金鸡独立的站着。外人看不出来,两腿轮流休息,能坚持时间长些,减少“纠正”的借口。坚持不住时,也可装假,说想起新问题,要交代。抬头直腰,说一阵有要没紧的事。待被识破,大吼低头弯腰时,已经喘息过了,缓一闸。用分散精神,来减少痛苦,挨斗者多见的法子是背诗词文章。当然,都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1967年11月10日开始,小院儿开会“帮助”我。引起的因由已经记不清楚。开了两天,喷气式8小时。胡永安掌握会。11月13日星期一,八点开会,我被留在宿舍。十几分钟后,两个人到屋门外叫我。一出门,两人架我胳臂,拖进学习室。喷气式朝东蹶着。胡永安离了西边的椅子,站到东墙下主持开会,时间不长就上来人,拳脚相加“纠正姿势”。咬住牙,不吭声。胡永安说“还是不到火候,还得加温”。喊口号、发言、整姿势,同步。上午11点过,坐在门东靠墙第一个的王增寿,站起来奔到我身边。他个子不高,敦实。三十出头。据传是左安门外的农民。多次上来纠正姿势。除了前面提到的方式,还有撅胳臂,攥住你手腕子,在身后用力推向肩部。整条胳臂疼痛难忍,关节处如撕裂劈断。王增寿可能认为缺乏技巧,他替换下挟持我左臂的人,用力向上推。为增加我的痛苦,他左手握拳,垫在我左臂回弯处,右手用力,有了支点,杠杆作用,其力倍增。只听啪的一声,我左臂骨头断了,他也一头栽到地上。我仍弯腰低头,左臂绵软下垂,握拳,手指能动。胳臂举不起了。胡永安喝道:继续批判!四肢都断了,批判不能断。态度不老实,罪有应得!胡永安嘴上不得不硬,心里一定打鼓。毕竟是意外事故。一个人发言结束,立即散会。派俩值班的送我去医务所。 左臂在胸前耷拉着,我右手扶住左手,使左臂少晃动。一晃动,骨头断开的新茬碰撞有声,刮得肌肉从里向外疼痛如割。幸是医务所在一楼,走三四十米就到了。原朝阳医院主治医师陈宣,是新都的就业人员,在医务所。他接诊,照x光片子。他说没事。虽然断了,没错位,好接。他随即用帯石膏粉的纱布,水浸湿,从肩头以下到手腕子(臂弯回来)都裹住。裹完就成了硬壳。绷带跨脖子上。俩值班的押着回小院。陈宣医生嘱咐值班的:不能叫他躺下睡觉,靠点东西坐着,至少两礼拜。下午会肿,疼忍着。不用吃药。回到小院,值班的叫人给我单支一个铺,靠墙斜着竖一块铺板,顶在铺的一头。我可以背靠铺板坐在铺上睡觉了。11月13日,北京已经很冷,10日就进供暖期了。平房,煤球炉子。睡觉钻被窝,还要压一床被子搪寒。我只能和衣而坐,穿着棉猴,帽子拉上。下半身盖被子。身上冷,胳臂疼。整夜倚靠铺板,睡着醒来,醒来睡去。苦熬苦等盼天亮。果然当天下午就肿起来,肩头、左手憋得紫黑,高出石膏壳子两三公分。胀疼得心慌意乱,站不住坐不住,晃动身子在地上转磨。难受的来回走。走出屋子,值班的过来,语气缓和:“回屋里吧,别在外头”。我听到学习室胡永安在吼:为肃清反动影响,每个人都得发言!批判反动的对抗政府的态度!要声讨!要谴责!值班的不愿我听到学习室的声音。劝我回屋。我本顺从,硬派作对抗!被打断胳臂,还要被谴责。 不再叫我参加学习,也可以在院里走走站站。帮助了我三天,都是打“态度”。没有对抗,任由他们“纠正”。也没有哀叫求饶,胳臂断时,没吭声。安详的听完最后的批判发言。从容地走出学习室、小院儿。在场的三十多人,会有自己的感受。事后消毒、肃清、批判、谴责,“批倒批臭!”。但改不了人的直观感觉。常有人凑到跟前说几句体己的安抚话。一只手,生活处处不便,多人伸手相帮。端饭打水,洗手擦脸。抻平衣襟,系紧腰带。给了我极大的宽慰和自信。一礼拜后渐渐消肿,还有时隐隐地疼。半个月后不疼了,痒痒得钻心。用筷子、铅笔,从手腕处往里捅,挠痒痒。胳臂挎了一个半月,到医务所拆石膏。陈宣医生拿小圆锯片的医用锯,竖着锯开石膏硬壳,双手一掰去掉。肌肉萎缩,皮包骨。他用手轻轻地上下摸了一遍,说恢复得很好。叫我忍住疼,练、活动。虽然骨头长上了,不练还要落残疾。按他说的每天活动左臂,每一伸直,像掰断一样。咬牙坚持着。多年后照片子,有骨折伤痕,不碍功能。今天忆起已如隔世。不解者:人,当众,徒手。把另一人胳臂,生生弄断。人心,人性? 王增寿,离了小院就不知他的下落了。愿此事在他心中不占地方。胡永安,是随新都迁厂邢台,年纪和我相仿。如健在,颐养天年了。他有相当的文化水平,不知记得当年事否。
无产阶级专政,,,,,,, 现在还有一批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想为文革翻案,为毛的错误叫好,他们的父辈肯定是文革的既得利益者,或是文革的执行者。执迷不悟的悲哀! 文革惨痛经历不堪回首。 老爷子能够淡看那段苦难经历,令人敬佩。没别的,好好活着,把40多年前被“误删除”的时光找补回来,加在后边的人生里。 找丫算账去 本帖最后由 彼得森 于 2013-9-9 00:02 编辑
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中,人民遭受了巨大的灾难,浩劫中的种种法西斯暴行可谓是罄竹难书!那段噩夢般的十年虽已远去,但历史的记忆却不会消失! 毛泽东为什么要发的“文革”?发动了,自己又驾驭不了,结果造成内乱。十年的光阴,就这么耗费了。 毒蛇死而不僵,
土匪猖狂依然。
狗仗人势逞凶,
本性使然难变。 历史不会忘记任何使恶行的人,迟早会钉在耻辱柱上,我坚信。 相比之下我爷爷太幸运了 72年才被打倒靠边站 没触及到灵魂 还有闲带着我奶奶来东北看我爸爸和妈妈 后来就忙了 因为我被抱回去了 在后来 77年恢复工作 81年摘帽儿83年离休 2011年人生终点用他的一句话说 小车推到头了 了然客 发表于 2013-9-7 22:24
现在还有一批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想为文革翻案,为毛的错误叫好,他们的父辈肯定是文革的既得利益者,或是文 ...
孩子只是受蒙蔽,可恨的是孔庆东、司马南、韩德强等人在鼓吹文革,他们利用当前两极分化、贪腐严重的现实,人们看不到希望而仇官、仇富的心里,大肆鼓吹文革大民主,可以揪斗贪官,迎合了部分底层孩子的心里。否定文革任重道远。
世界上有几个开国领袖拿自己国家的宪法开玩笑的,一个口口声声喊着人民万岁,却天天挑逗群众斗群众,其最终目的仅仅是为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威望! 说文革好的,很大原因是大家不明白它是怎么回事。我们对文革或是一言以蔽之“动乱”,或者采取回避态度,所以也就无从去从根本上去反思,来个简单的彻底否定了事,错了,却不知道错在哪。也有些说它好的是对当下一下事情不满意,属于气话。 有点黑色幽默,能活着就是万幸。搞运动谁也无法置身事外,但借权势下黑手整人的不得好死。
祝福老人家健康长寿 您这篇看得人真难受! 您还记得当时有一个启发你交代问题的术语:只有彻底的把你的所作所为说清楚才能轻装前进。不把它说出来而想悄悄的改掉是不可能的。据此:对毛泽东所犯的错误是不是也应该说清楚?并且深挖思想根源?您还是幸运的,是否还留在北京?我却因家庭出身和本人表现(对现实不满、妄想反攻倒算、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收听敌台广播。)在1966年被驱逐出北京发配新疆,拨乱反正后曾找北京市公安局要说法,被告知:并没给你任何处分,所以你不存在平反的条件,让你去新疆是因为你在北京没有职业而安排你去就业。其实我从58年就参加了工作,1962年因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而被动员自动退职。并因要把我们全家逐出北京而将父母都予以退职。只是因为要把我们迁去的农村说我们不是他们那里迁出的不接受才全家失业的。上哪儿说理去。如今已年过古稀来日无多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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