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忆之七
本帖最后由 chinahuangqin 于 2013-6-26 17:41 编辑天桥 北京人把前门外天坛以西的那一块地方称为“天桥”,“桥”字要儿化,称为“天桥儿”。五十年代初,那里算是一个平民游乐场。恰巧我在高小那两年得到原来没有的自由,每天放了学不必急着回家,可以随意玩两个多钟头,天桥便是间或的目的地之一。由和平门到天桥不算近,几个小伙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走过整条南新华街,穿过虎坊桥,经永定路拐几个弯就到了后来建中日友谊医院的地方,从那里起一直向东直到珠市口南大街都是空地,民间艺人在此围起大大小小的圈子撂地卖艺,平日总有二三十个圈子散布在空地上,依然显得疏落。热闹引人的圈子可能有上百观众,一般的只有几十人甚至十几人观看,观众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学生。看客们的忠诚度不高,一个圈子观众们叫好就可能吸引别的圈子人员的流动,我们更是经常逐个遊过每个圈子,很难长久留在一个地方。 游艺表演大体上可以分成几类:一类是属于体育表演的性质,最有名的是宝三摔跤。宝三卖艺的摊子比较大,地方也比较固定,他的徒弟大概有十几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每个人穿一件白土布中开襟背心,前襟没有扣子钉了一些布袢也多半不曾系上,据说穿这件背心是为了彼此摔打时有个抓手。圈子的一边摆着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没轮到下场的坐在那里饮茶休息。下场的两个人对面相距两三尺,两腿叉开跳着轮换支撑身体,两手也支开仿佛环抱着两人中间的虚拟的粗柱子,两个人一边跳一边缓慢的绕着那根不存在的柱子转动,其实都在窥测对方的漏洞,一旦以为发现了对方的破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面抓住对方的背心,下面伸腿绊向对方的承重脚,或者立即把对手绊倒,或者被对方借力反而自己摔倒,胜负就在那一瞬间,像我这样的外行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一眨眼一个已经倒在了地下。那时纪录电影经常有苏联的摔跤比赛,无论是“古典式”还是“自由式”都要肩背着地才算输,所以倒地的如果面朝天就要把脖子梗起来做“桥”,对方就要千方百计压垮“桥”才算得胜。中国式的摔跤要干脆得多,除两脚之外第三点着了地就输了。我念小学时体育是弱项,所以对摔跤表演并不太着迷,现在也记不清那宝三的模样了。不过那个圈子算是比较人多热闹的,摔跤分出胜负后叫好的声音也最热烈。 属于体育表演的还有体操项目,有个大概叫“飞飞飞”的善于玩单杠,在单杠上连续做大回环,那时我们把它称作“大车轮”。表演武术的圈子比较多,有的人多有的人少,招揽看客时总是声称他们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棍棒铛槊、鞭锏锤檛、拐子流星……,不过表演时大半还是刀枪和棍棒:枪扎一条线、刀砍一大片、棍扫一整面……,偶尔拿出一件比较罕见的行头来,要夸口半天,卖好几个关子,收几轮钱才开始动手,一看也还是耍刀枪棍棒的套路用到了新家伙上,于是一哄而散。 另一类表演和武术有些渊源,被叫做硬气功。例如“油锤贯顶”和“大力开碑”,前者把一大摞砖头顶在头上,作骑马蹲裆式;后者仰卧地上,把一块石碑模样的大石头放在胸腹之上;然后让助手抡大锤砸向砖头或大石把它们打断裂开而人却平安无恙。还有在藤枪杆两头装上红缨枪尖,两个人用喉咙分别顶住枪尖同时往中间挤,挤得藤枪干弯成半圆形而喉咙不受伤损。最让人恶心的是吞剑:一柄长剑由喉咙里插进去直到剑柄抵达嘴边,我不知道那剑是真的插入了食道还是剑体可以缩入剑柄,不过表演者至少看起来很痛苦,有的甚至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所以我以后一见到吞剑表演就马上离开。 第三类应当算是杂技,北京人叫做“杂耍”。比较吸引人的是“中幡”:一根三丈来长的大竹竿立着,顶端装上几层“黄罗伞”,吊着响声清脆的铜铃当,有时挂上一个大条幅,演者或踢或托让这中幡竖直飞起来,然后用身体的某个部位接住它:肘弯、肩膀、前胸、后背、头顶、下巴、脑门甚至鼻梁;有时托住中幡让身体在地上慢慢滚动;有时扔起中幡翻个跟头再接住它,精彩甚至危险的动作常常让看客们叫好声不断。其他比较常见的是耍坛子,拿笨重的青釉磁坛子或扔或蹬玩出花样来;耍飞叉,让飞叉哗啦啦响动着沿身体滚过来滚过去,与京戏“金钱豹”里舞动飞叉范式相似。偶尔可以看到马戏,跑马卖解一般是流动卖艺,并不固定在天桥,年轻的男女骑在快跑的马上做出各种动作:站起来、倒坐、倒立、蹬里藏身、飞身下马又立刻跳上去、双人乃至多人在一匹马上摆各种造型。有时还能看到猴子骑马,那是小孩子最喜欢的节目。常见的猴子卖艺是老头用铁链子牵着一只瘦骨嶙嶙的猴子,那猴子颇可怜地战战兢兢望着老头手里的鞭子,不情愿地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演动作来。有一次上海的“飞车走壁”来到天桥,安装起有两三层楼高的球形钢丝笼子,那好像是一家子几兄弟连同他们的妻子组成表演团,演者在笼子底骑自行车或摩托车逐渐加速,就可以越来升的越高旋转“飞起来”,不过那圈子用竹席围了起来买票才能进入,我们只在远处看上升之后的效果,起初是一个人骑一辆车,而后两个人骑两辆车相对飞旋,最后四个人四辆车一起转,很怕他们会撞到一起跌下来。 魔术也算是杂技的一种,北京人称作“变戏法”的,多数是小型的“手彩戏法”,例如“仙人指路”:小桌上倒扣着几个小碗,拿几个玉石球或者玻璃球甚至脏兮兮的海绵球,把一只球扣在碗下,手拿一根筷子在两只碗间一划,再掀开碗球已经到了另一只碗下;每只碗下放一个球,筷子一敲,所有的球都跑到一只碗下;球仿佛随着他的筷子指挥在碗之间“神出鬼没”,让我们始终猜不中它们到底在哪里。西洋魔术是没有的,偶尔有中国的古彩戏法:演者穿一件肥大的长袍,要变出来的东西都藏在袍子里面,手拿一块大毯子两面交代之后斜披在肩上,然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毯子下面变出东西来:鲜花、气球、串串彩旗、鸽子、小狗、甚至翻个跟头手里捧出一个大玻璃缸,装着半缸水和几条红金鱼。看这样的戏法要花时间,每变出一两样就要讲说一回收一次钱,如果预言要变出独特的花样了就更要多耽误许久。 最后一类应该算是曲艺。侯宝林说他曾经在天桥撂过地,因此还学会了抓一把沙子在地下写字画画的技艺,但五十年代他们已经登堂入室,顶不济的也进入了天桥空场周边的席棚茶座或者草堂剧场。那时候相对于城里的“长安”、“吉祥”、“人民”、“中和”、“大众”、“民主”,天桥附近的剧场演出被北京人称为“野狐禅”,当然鸡窝里也会飞出金凤凰,但那时我没有进过天桥的剧场或茶座。空场里的曲艺只记得有双簧,两个人一说一做,弄得好也能吸引人看半天。另外一种常见的是拉洋片:一只大箱子侧面开几个洞,有十几张和箱子截面尺寸相当的画片可以用木架上的绳子拉到箱子上面或者放到箱子里面,演者一般是个老头子,既把画片拉上落下,又敲锣打鼓,还口唱词曲:“往吧里头看那,往里头瞧……”;观众可以花一点钱由小洞看里面的画片,当然更可以不花钱看箱子上面的画片;我没有看过里面,不知道有什么奥妙,猜想起来他的唱词是与里面的显示相配合的。 撂地卖艺难处在于收钱:它不像剧场可以先卖票;不像戏棚可以在门口收钱;也不像茶座可以按座收费;它必须逐个看客讨要。能讨到固然需要玩意儿好,更要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所以北京人熟知的一句歇后语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说”往往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表演告一段落之前,就要拿话笼住圈子上的看客:“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列位老少爷儿们,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帮衬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有钱的帮我们掏个千儿八百(那时用旧币),没钱的帮我们站脚助威”,更厉害的就说如果要钱时转身离开的就不要怪他开骂不够朋友。然后要钱的就捧个小笸箩或者大盘子甚至铜锣开始逐个客人要钱,这往往用个女人或者小孩一类的弱者以博取同情,开口的站在圈子中间针对当下的对象帮腔取势:如果看对方显得阔绰,便激以朋友义气请帮忙;如果是个老者,便诉说苦楚请发恻隐之心;如果像个斯文读书人,就引到关乎脸面的话头使他不好意思不给钱;总之是对症下药,使笸箩里的钱能越来越多。如果真有人面对笸箩转身离去,他一般也不会真开骂,不过是半真半假地损几句,使留在那里的更不敢离开。一般来说在讨钱时根据看客的多少先定下一个目标,譬如说三千或者五千,讨到了就继续表演,但如果很快就达到这个目标他又可以找借口提高它,如果久讨拖延,看人心浮动他也会立即收场转到下个节目。那时丢到笸箩里的钱大多是一二百元的小票子,不过棒子面只有伍佰元一斤,一天演下来大致也可维生。他们一般不向我们这样的小学生要钱,知道我们也没有钱,顶多给他们凑点声势。 到五十年代中期,我升了初中,没时间再去天桥,听说那里也开始盖房,游艺场消失了,我们算是天桥的最后一批看客,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这字看着痛快!{:soso_e179:} 好文!稍稍给您纠正一下,不是中日友谊医院而是中苏友谊医院,70年周恩来亲笔题写北京友谊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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