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袋斜街 发表于 2013-3-20 01:20:24

京邻杂忆 (ZT)

本帖最后由 眼袋斜街 于 2013-3-20 01:22 编辑

大概是七一年,父亲平反恢复工作,我们家从南锣鼓巷的大杂院搬到鼓楼来。新家与鼓楼仅隔一条马路,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相当敞亮。地基有三级石阶高,屋脊两头高高翘起,屋檐下带有宽阔走廊,廊柱漆皮虽已剥落,基石上雕花镂纹依稀可见。紧靠着它的后山墙是一溜小商店,粮店、副食店、豆浆店一字排 开,隔着马路朝鼓楼顶礼膜拜。

站在鼓楼前朝南望去,笔直的街道尽头,景山五亭拔地而起,金碧辉煌,它们背后就是紫禁城了。这条街落在北京的中轴线上,一侧属西城,一侧属东 城。本来还有一座门,名叫地安门,跟天安门南北相对,可惜早拆掉了。明清两代,北京的格局讲究前朝后市,这里的繁华,可比大栅栏和西四牌楼,尤其是地安门 外的后门桥,那是有名的热闹地界儿,所谓“前门西四鼓楼前”。皇太极入主北京,觉着这儿离自己太近,怕汉人闹事儿,强行移入满人,把后门桥西头给了正黄旗,东头给了镶黄旗。可是没过多久,后门桥照样还是汉满蒙回藏,贫富贵贱杂处,五行八作兼营。到了七十年代,这里已繁华不再,不过街道两侧仍然店铺林立, 餐厅、茶馆、点心铺、茶叶铺、中药店、照相馆、丝绸、文具、副食、青菜、牛羊肉、甚至寿衣花圈,无所不包。

从鼓楼前向南向西拐弯儿,进烟袋斜街,不到五分钟就到了银锭桥。银锭观山是燕京八景之一,秋高气爽之际,远山青黛,后海碧绿,两岸柳丝轻柔,秀色可餐。这里又是当年汪精卫图谋刺杀摄政王之处,跟他同谋的那个后门桥的照相馆也不知是不是后来我照学生证照片的那个。

老话儿说,先有后门桥,后有北京城。据说这里在远古时代一片荒凉,到处洪水漫溢,水怪蛇妖充斥,横冲直撞,无所不为。洪水中有些小岛,也就是现 在京郊的西山、燕山,将将露个山尖儿。这山上林中,也是怪物横行。它们暴虐凶残,不仅同别的族类拼杀,同类之间也互相残害。洪水中掺满了血水,浮尸乱漂, 腐烂发臭,那时候,整个北京一片血雨腥风。忽一日,天崩地裂,电闪雷鸣,两只神兽降临,把怪物杀得无影无踪。洪水退后,露出一片沃土,人类这才慢慢聚集过 来,建起北京城。这两只神兽名叫[虫八][虫夏],据说就落脚在后门桥的河岸下。

分给我家的房子本来应该是很大院落的一部分,可是我们搬入时,已经面目全非。东山墙外是一大片空地,堆放了不少木料,还拦了一道一人高的围墙, 好象是哪个单位的仓库。有人用红砖沿东山墙接出一道院墙来,加了个院门,把我们家跟仓库分开。从鼓楼前的街道进入我们的院子,先要经过三四个小院落,故给 人幽深清静的感觉。其中一个院子里有家人姓史,主人据说是国军文职官员,少将吧。此人早已没了踪影,留下老太太一人带俩儿子,我叫他们二哥三哥。三哥在内 蒙插队,难得回家;二哥三十多岁,仍然独身。

院南有一溜五六间红砖简易房,那两家的女主人是姐妹。姐姐的丈夫是名医施今墨的高徒,姓曲,在郊区很远的一所医院工作,一个月也难回来一次。妹妹的男人我从没见过。姐姐在街坊邻居当中很有名,人称母老虎。她发起威来,地动山摇,在我们院里都能听到她打孩子的声音,据说翻起脸来连丈夫一起打。妹妹也是妇孺皆知,外号五一六。这“一”字在北京话里念“幺”,七十年代初时,提起“五一六”来是能要人命的。所以这外号只能在极熟的朋友跟前小声提起,开 口之前还必须前后左右仔细环顾一下。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这个院里已经住了一家人。那是三间西房,很矮小,像是从前的下房。夫妇俩带着四个孩子,一女三男。男人姓宋,比我父亲年长一 岁,我尊父命称其为宋大爷。女的却不准我们称她为宋大妈,一定要叫大婶儿。宋大爷宋大婶儿来自河北定县,说起话来“儿”字拖得特别长。在老北京的河北人, 香河县出老妈子,定县出送煤工。有笑话说,听到定县口音,问他是干什么的,回答肯定是“摇煤球——儿”。宋大爷两人木呐,不善言辞,但为人极为诚恳本分。 宋大爷十一二岁便跑出来学徒,熬到三十多才跑回家娶了大婶儿。他一直在附近一家煤场上班,每天用两条黑细黑细的腿蹬平板车逐家逐户送蜂窝煤。大婶儿没工 作,偶尔折些页子什么的,挣点外快,一家人过的紧巴巴的,天天吃棒子面儿团子。买点白菜帮子剁吧剁吧,掺上好些五香面儿和粗盐粒儿,咬一口直掉渣 子。我和妹妹们都喜欢吃他们家的团子,下学后到宋家,大婶儿一定想法儿找东西给我们吃。周末母亲做点像样儿的菜,比如炖肉烧鱼,也给他们送一些过去。

宋家老大比我小一岁,所以几个孩子都管我叫大哥。宋家老大心眼儿有点儿慢,学习吃力。二儿子倒是活泛,可心思不在书本上。三儿子先天眼疾,眼前 只 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亮儿,无法读书。母亲跟大婶儿提过几次,应该送他去盲人学校,可大爷大婶都是一笑了之:咳,能把小学混过去就得了。唯有女儿聪明伶俐,能 说会道,可是对上学也不感兴趣。母亲想起来就跟父亲唠叨:你说老宋家这几个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哪。

小院儿不大,南北宽也就是一丈多,东西三四丈。以前似乎是磨砖对缝的地面,后来铺了一层水泥渣子,夯得实,风天不起土,还算干净。夏天天热,从水管子里接几盆凉水,往地上一泼,整个院子马上就凉爽起来。父亲在院子东头种了一株新疆马奶葡萄,没几年工夫,整个院子都被笼罩在葡萄架下。中秋时分,两家人坐在月影婆娑的葡萄架下,取下一串串润玉般的葡萄,品葡萄赏月。后来,我又在院子西头种了一株香椿。每年春天将去的时候,母亲便要我爬到树上, 剪下嫩绿的香椿,送给左邻右舍。于是,周围就常常飘出香椿炒鸡蛋的味道来。

我在这里只住了三四年,便插队去了。后来回城,分到一个研究所去烧锅炉。那一年多的日子过得最快乐。夜班烧锅炉,早上回到家里睡一个上午,然后 就奔国子监首都图书馆,一泡一下午。好像饿得要死的人看到食物,不分好赖,一股脑儿地胡吃海塞,似懂非懂,消化不良,可自我感觉好极了。后来上了大 学,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每隔两个星期回家一次,上午洗衣服,下午解馋,晚上骑车回海淀。不知不觉跟宋大爷、大婶的来往就淡了。直到出国那天,除了母亲的眼泪,还有宋大婶的哭声,两家人一同送行。从此,葡萄架、香椿树只在梦里出现。

八九年,父母告诉我,他们搬家了。老房子,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洗澡间,没有厕所。楼房里有洗澡间厕所,可老邻居没有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前年我带了女儿去看我儿时生活的北京胡同,从鼓楼上下来,蓦然看见一对老头老太太站在路边冲着鼓楼发呆。仔细一看,不是宋大爷、宋大婶又是谁?一声“大爷大婶儿”,俩人不由分说,捉住腕子就往院子里头拉,攥得我手疼。我回头对女儿说:我跟宋爷爷宋奶奶说会儿话儿,你去看看我们住过的老房子,还有那棚葡萄架、那棵老香椿……

话音没落我就傻眼了。葡萄架没有了,院子也没有了。眼前密密麻麻盖满了棚屋,跟难民营似的。一条过道,只有肩膀那么宽,过道尽头,老香椿还在,不过也给盖进棚子里去了。茂密的枝叶穿出棚顶把整个院子遮盖得暗淡无光。

宋家还住在那三间西房里。大爷在门口的矮腿小方桌前让我和女儿坐下,朝门内喊了一声,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大婶赶紧介绍,原来是二儿媳妇。那女人 笑一笑,手脚麻利地沏茶上瓜子儿。宋大爷提起二儿子来,不无自豪地说:老二最能干,赚了不少钱。我这才注意到大爷左手五根指头上套了三枚大金戒指。难怪刚才我 的手那么疼。再仔细看,大爷大婶脖子上各缠了小手指那么粗的金链子。二位老人脸上、手上那刀劈斧凿的皱纹跟这珠光宝气配在一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老人留我们吃饭,可是因为还有事情,不得不告辞,并许诺下次来一定留下吃饭。

回到家,对父母提起这件事,父亲笑道,老宋当小地主儿,发了。他家几个孩子,除了老大,都发了。
原来,宋大爷的摇钱树正是院子里那些棚屋。他把棚屋租给外来打工的,坐吃房租。没想到当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宋大爷竟如此致富有道。那些丑陋破烂的棚屋把我心中的美好回忆彻底抹去,让我有点怅然,不过它们至少给宋大爷他们带来了实惠。他们一辈子辛劳,也该享几天福了。

谁知昨晚打电话给父母请安时,母亲告诉我,她和父亲前天刚刚去看过宋大爷,老人家春节中风,半身瘫痪,已讲不出话了。还说,鼓楼前的房子都拆 了,宋家搬到东四去了。他们两口子节前来看我们,还是好好的。父亲叹口气说,这家人快要散了。你宋大爷这是急的。去年几个月不到,先是他家老二心血管 阻塞,昏迷了六七天,到今儿个还是半死不活;没多久老三也中风了,四十岁还不到呢。有了几个钱儿,穷烧包儿,不知道怎么折腾好,整天价大鱼大肉,喝得烂 醉,胡吃乱造。这不,——唉!

我听了,半天没话。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敲了这些字。

pangong 发表于 2013-3-20 07:39:14

好文!您带我逛鼓楼、串门子、拉家常。而今常见宋家人,有钱,造!眼睛朝天。宋大爷算很好了,很讲情义。发起来的人回到胡同,常有汉高祖还乡的架势。谢您的好文!

散淡逸仙 发表于 2014-2-25 16:29:24

北京人的北京事儿

sunyumin1959 发表于 2014-2-25 20:19:57

本帖最后由 sunyumin1959 于 2014-2-25 20:21 编辑

拜读!实在!好像看过,在哪发过?

了然客 发表于 2014-2-25 21:17:29

时也、命也、运也!

zhxaolan 发表于 2014-3-2 21:04:38

文章简练生动,鼓楼周边繁荣,邻居栩栩如生,大院坎坷无存,有此文章足矣。

剧孟 发表于 2014-3-8 11:29:22

饱含感情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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