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农夫 发表于 2012-12-29 15:48:48

《北京旧事》(六)

本帖最后由 南城外农夫 于 2012-12-29 15:52 编辑

六、评说粪阀
    读白铁铮、沙铮两位先生《老北京的故古典儿》的《古城夜话》,文中部分提到北京的粪阀,如果不是久居北京的人恐怕很难了解这桩臭事。
    笔者是北京人,住在宣武门外下斜街以西,地名叫“闷葫芦罐”(是扑满的别称)。这附近是一片粪场子。自幼生长于斯,所以对于粪阀的事知道的不少。就以闷葫芦罐来说,总共有九所房子,以四号曲家为首富,一号曹家,二号莫家,五号孙家次之,六号刘家已渐势微,一号甲、四号甲及五号甲都是大杂院儿,住的都是粪场子里的伙计和家眷,以及做小生意的。
别人以为北京掏大粪的都是山东人,其实不然,特别是粪场子的主人,十之七八都是京郊人氏,不过雇用的鲁籍伙计确实较多。
    粪场子是这行业的正名,掏粪的工人叫粪伕,民国初时北京便成立了粪伕工会,会址就设在闷葫芦罐四号外院。而粪场子也有同业公会。民国二十几年,北京市政府还在卫生局之下成立了粪便处理事务所,以统一管理有关事务和从业者。
    据知北京陶然亭的西南城根一带,和阜成门外都有粪场子。北京南城有一个地名叫“抽粉厂儿”,其实系臭粪场儿的谐音,由于此处住户渐多,已不见粪场子踪迹,当时的政府认为地名有欠雅致,所以把它改了。
    北京有很多这种因不雅而更名的地方,顺便在此一提,如:(一)大嘴巴胡同今名大醉葩胡同;(二)王寡妇斜街今名王广福斜街;(三)鬼门关胡同今名贵门关胡同。
    现在谈谈粪阀,大家认为比军阀尤为令人可畏又可厌,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如果惹得哥们不高兴,来一个罢工,三五天不倒马桶,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但也有一些事迹叫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譬如:袁良当市长时,即倡议把粪场子赶出城去,曾召集从业者代表开会,想请他们合作迁往市郊经营。从业者深畏市郊路远费时费工,加上城关进出太不方便,因此坚决反对。袁良强施压力,不料工会表示要全面罢掏,所以才不了了之。事经十来年后,约在民国三十四、五年,才解决纷争,由政府在彰仪门(广安门)外以北,拨出空地,分配给从业者,这才把闷葫芦罐儿的粪场子赶出了城。由此可以看出从业者的齐心,劳资团结才能抗拒迁场,而他们凭恃的武器却是罢掏,使市长有所顾忌。粪也能成阀,这是一件事实。另外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更为粪阀写下有力的注脚。
    民国二十七、八年间的北京,正是敌伪的华北首府,人们都生活在日本人恐怖统治之下。有些高丽棒子,则虎假虎威,专门以卑劣的手段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最普遍的勾当便是贩毒,一边卖白面儿,一边开小押儿,把一些误入歧途的人弄得倾家荡产,死于非命。但高丽人以二鬼子自居,拿日本鬼子作靠山,而北京人也弄不清楚这些鬼子关系,所以没人敢惹他们。
    但是有一回几个高丽棒子却在闷葫芦罐儿里边吃了亏,让粪场子的伙计给鞭了一顿,差点儿被扔到大粪坑里淹死。消息传出后,掏大粪的哥们儿又露了一次脸,替不敢怒不敢言的北京人出了一口怨气。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闷葫芦罐儿六号刘家,原是大户。可惜大房不务正业,喜欢在戏园子捧戏子,根本不呆在家里。老二夭折,刘三是个瘸子,由于人口单薄,偌大一个院落空了几间房子,所以把北屋借给工会,办了一所粪伕工会子弟初级小学,也好让穷苦人家的孩子们能上半天的学读书认字。
有一个夏季天的下午,忽然来了五个穿着怪异的高丽棒子,其中两个还扛着长长的包袱,一个人挟着凉席,气势汹汹地走进六号大门。
    高丽人见了刘三儿说是要占房子,叫他搬家。并且出示了一张字据,那是刘大的儿子抽白面儿抵押房子的“让字儿”。刘三儿解释说:房产没有他哥的份儿,侄子怎能押掉我的房子,所以字据无效。
    高丽棒子心存强占哪肯讲理,立刻动手推刘三嫂,有人抱起刘家的小虎子往门外赶,刘三嫂大喊救命,刘三儿抄起家伙硬拼,而高丽棒子们有备而来,在包袱里抽出钉满铁钉的木棒围打刘三儿,刘三儿立刻挂了彩。刘三嫂夺过了儿子,连喊带叫逃了出来,刘三儿也血流满面踉踉跄跄跑出院子。
    这时邻居父老闻说高丽棒子要搬来长居久住,那还得了!还甭说这张字据无效,即使是刘家把房卖给了高丽人,他们若敢迁来,管教他站着进来,横着回去!除非闷葫芦罐儿的人死光啦,岂肯叫这些兔崽子到这里来害人!
    那时刻大约是下午四点来钟,有人通知家父。家父是军人出身,离开军旅后即来京担任粪伕工会的总干事。家父叫年轻伙计们,带着粪勺,铁锨当街聚齐,并且派三路人赶去通知在外工作的伙计急回营救。又叫各家各户紧闭大门,防备歹人流窜伤了老小。
    家父指挥妥当后,令人冲进六号大院儿,这时候几个高丽棒子以为赶走了刘三儿,这三间东屋已经霸占在手,正铺开席子铺盖要休息一下。没想到一伙大汉,跑来轰赶,高丽棒子们岂肯轻易退走,于是双方干了起来。
    论情势,高丽棒子只有五个,闷葫芦罐儿的伙计们少说也有十几个,何况都拿着长家伙,高丽棒子是占不了便宜的。不过家父嘱咐在先,不许伤人要害。所以拼斗了一阵,高丽棒子都跑到院子外边来。但是被包围在墙角,双方对峙起来。这时有人高喊:“小心,他们带有电刀子!”

南郊农夫 发表于 2012-12-29 15:53:25

本帖最后由 南城外农夫 于 2012-12-29 15:57 编辑

    据说这种电刀子能够见血封喉,是要命的凶器。家父在门楼上边下令:放倒他们。伙计们纷纷出手,没几下子便放倒了两个。
    当时家父也有顾忌,万一出了人命,官司可不好打,所以告诉伙计们下手要有分寸,只要把他们赶走就行了。但是高丽人预藏了凶器,若是叫自家人死在他人的电刀子之下,更是无法交待,所以得让这些王八蛋吃点儿大苦头。这时候下边有人喊说:躺在地上的两个高丽棒子翻白眼儿被打死啦。这句话使包围着的年轻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家父说:不要紧,用铁锨把他们架到大粪池埋掉。年轻伙计听命后正要上前,不料倒着的两个立刻爬了起来,大叫“开路,开路”后,五个人全都一溜烟儿似的跑啦。
    几个高丽人逃走以后,十来位伙计经查看,没人受伤。然后把高丽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捡拾在一起,包括他们带来的草席、褥子和破衣裳。捡到四条木棍和铁条也都用草席捆了起来。
    闷葫芦罐儿往北是个空旷的晒粪场,这时北边半里地以外聚集了两三百个看热闹的人,人群突然分开,中间拥出一伙人,直往这里奔来。大家起先吓了一跳,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赶回来的伙计,他们都是放下粪桶粪车疾跑回来救人的,听说高丽棒子被打跑啦,大家伙才定下心来。
    说着,巡警阁子里的赵巡佐也领着两个警察赶了来。巡佐说:这个漏子你们可捅大啦!家父回道:赵巡佐,这件事你多关照,现在粪车子都停在路上了,如果要抓人咱们全都跟您去。巡佐说:总干事,您别误会,你们打电话报案说是韩国人要强占刘家的房子,还出手伤人,我们是来救人的,要抓也要抓韩国人哪。家父说:韩国人都跑啦。巡佐说:我过来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跟我说啦。那些韩国人让你们揍的不轻,他们不会这么算了的,晚上他们一定会来派出所的。家父说:这件事您秉公处理就行啦。
    巡佐说:那麻烦您替刘三儿上点儿药,然后找人陪他到派出所来一趟,把事情说明白就行啦。赶紧叫伙计们快去赶粪车子吧。家父说:好吧,咱们一会儿派出所见。
    果如巡佐所料,晚上掌灯的时候,有两个韩国人来到槐树馆的第五十段派出所告状。当他们发现家父带着刘三儿在所内回话的时候,他们立刻夺门而去,跑到对面斜坡上躲了起来。等家父和刘三儿离开后,他们进了派出所。
    赵巡佐告诉那两个韩国人,刘三儿的侄子没权利卖别人的房子,你们去强占,法所不容,并且还打伤了人家。如果你们仰仗什么势力,但是这个地方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你们......。
    一个高丽棒子说中国话:你不用说啦,请你赶快叫他们把我家门口停的粪车推走。
巡佐说:好办、好办,我马上打电话通知他们工会,叫他们把粪车子推走。
    韩国人说:他们打伤了我们,就白打了吗?另外一个韩国人在后拉了那人一把说:算啦。
韩国人说:我们丢的东西怎么办?
    巡佐说:这好办,你们丢的东西我叫他们送还你们。
韩国人说:我不喜欢那些人,不用他们送,那些破东西我们不要啦,但是我弟弟丢了三块银元,我丢了一只手表,叫他们送到派出所来,明天我来取。
    巡佐说:好办、好办,这些东西我一定叫他们找回来,包在我身上。
韩国人说:谢谢你,我们走了。
    巡佐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那位姓刘的被你们打成了重伤,脑袋上有两个窟窿,刚刚他来派出所已经不能言语了,说不定......。
    韩国人说:我说过了,他们打我们,我们也打他们,都有人受了伤,所以算啦。
巡佐说:那好,你们请回吧,后天请过来一趟。
    等韩国人走了之后,巡佐给家父打了一通电话,说明了一切经过。于是曲家掌柜的拿出了五块现大洋,又筹钱买了一块半旧的手表,叫人送到派出所交给赵巡佐。同时告诉赵巡佐那些高丽棒子所遗失的钱和手表都找着啦,找到现大洋是五块不是三块,一并奉还。
    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天,报纸上只刊出了很小一段新闻,大致上是报导:粪伕为了打群架,粪车停满几条街,影响卫生又妨碍交通。因此更加深了北京住家户对粪伕的误解。粪阀的名声就更格外喧赫一时了。
    不过在那个时代,北京沦落在日本人之手,有些高丽人以二鬼子自居,公开贩毒,危害社会,人皆恨之入骨,但百姓只是敢恨不敢言。刘三儿的房子若不是在闷葫芦罐儿,恐怕早被高丽棒子霸占了,没想到居然有人拼死抗拒,高丽人还挨了揍,消息传开之后,真是替很多人出了一口怨气。所以对这些掏大粪、倒马子的,竟能如此勇敢齐心,胆敢痛揍日本人的狗腿子,都不禁竖起大拇指暗赞一声“够意思!”
    这件事发生时,上斜街、火道口儿以至宣武门大街一带,到处都停放了运粪车,甚至背粪的木桶,因而惹人讨厌,加上外传粪伕打群架,乱停粪车,更使人难以谅解。但如前述,纯属家园有变,事出突然,急忙赶回营救,这是人之常情,伙计更是义薄云天。外人误会,硬派不是,也算冤哉枉也。
录于常锡桢《北京土话》,对原文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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