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点无多泪点多
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2-10-20 08:12 编辑跟老何四十年未通音问。见到他的书如同见到他本人,非常高兴。他是我的旧“同事”、老相识。文革我们成为“同事”,在同一个车间劳动。他是清沙工,我是翻砂工。1969年战备疏散又一同离开北京。之后有了来往。改革开放,都回到北京。他为艺术操劳,我为衣食奔波,断了消息。前几年,在报国寺旧书摊上翻到一本《装饰(第6辑)》,里面有何燕明的文章。就买了回来,为是当纪念。当年只知道他是右派。解放前是南京的地下工作者,搞学运。当过工艺美院的院长秘书,搞雕塑。别的就不知道了。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先前,他守纪律,大墙之内交换案情是违纪,且有不认罪之嫌;也许是出自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考虑。低调平和,与人为善,在那个圈里他也人气高、受敬重。
读他的文集,才有了更深的了解。划了右派,送去劳改,他先到的兴凯湖。老记者、右派戴煌写过一本书《九死一生》记述那里的劳改生活,令人不寒而栗。1963年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五处)宣传科在北苑农场成立美术工作室(劳改企业。习惯叫美工组),把他从东北调回,当了业务负责人(美工组组长)。组员有书法家康殷、画家江荧、庞邦本以及有美术专长的今鸣、岳龙等十二三个人,都是劳改就业人员,仍在专政机关监督改造中。但重新亲近笔墨纸砚,已是幸甚幸甚了。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尽心竭力,自不待言。尽善尽美的完成本职任务:设计制作公安宣传品。防火防盗的招贴画、宣传册、广告牌。也对外承揽美术设计,书籍封面、商品包装、产品说明、宣传卡片都做。何燕明搞起平面设计,内外业务他全面负责。强将手下无弱兵,况且康殷、江荧、庞邦本等都科班出身,基础功夫过硬。进来之前已有成名作品。强将强兵强迫的组合,专业水平自占强势。设计作品进入市场,订单纷至沓来。文集中举了何燕明亲自设计的“白鹤”牌墨水系列包装,大获成功的例子。据我知道还有北京钢笔厂,同仁堂等名牌企业的产品包装,都是劳改队美工组的作品。
文革中我被隔离(关押),说是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和美工组的康殷、江荧、金道明、今鸣、岳龙等住在一起。知道不少美工组的人和事。对何燕明的为人和“德政”,交口称赞。劳改队的组长,多有狱霸风。背后多遭唾骂。老何却有“美誉”,他的人格力量使众人心服。那时还不认识老何,他的大名就“如雷贯耳”了。
1968年秋“学习”一年零八个月,我回到铸工车间上班。等于服了一年半徒刑,全部程序,是管教干部的一句话。判决,一句话。释放,一句话。人如同建筑工地的砖头,搬动随便,码放任意。摔断磕坏,无所顾忌。破砖头就更甭提了!
我回铸工车间当翻砂工,认识了已“就任”清砂工的何燕明(习惯称刷沙的)。所属班组叫铸工车间刷沙组,工作场地是刷沙棚。铁架子石棉瓦,遮阳挡雨。东西北三面砖墙苫布,避风搪雪。南面敞着,散发烟雾粉尘。
铸工车间主要铸造太拖拉汽车件,铸钢、铸铁、铸铜铝都有。何燕明他们清理的是铸钢件。钢水温度高,高温下砂型材料会牢固的附着在铸件表面,剔凿敲打才能除去。大件要用风铲,和铸件相连的浇注系统(往砂型里灌钢水的孔及通道,工匠们叫水口、冒口)要气焊切割,铸件的缺陷要电焊补焊,小的飞边毛刺要砂轮打磨。这些都在刷沙棚里完成。空压机、砂轮机、电焊机、风铲和铸件的冲撞,声音大而杂,地面老在颤。声音加震动,叫你五脏六腑都一刻不停的抖。风铲下极细的石英粉尘,砂轮磨出的铁粉,电气焊烧的烟雾,混合着,弥漫在身边。人们头戴工作帽、脖子围毛巾、防护镜、口罩,脚下是笨重的大头皮靴,系着护膝护袜(劳保品)。进出走动在散放地上的铸件之间,血肉和钢铁近距离接触,随时随地,安全第一。噪音轰响,大声喊叫听不见;粉尘烟雾,近在咫尺看不清。劳动八小时腰酸背痛而外,耳隆隆眼蒙蒙;摇头拍身,脸上身上铁屑灰尘纷纷;在刷沙组有好几位美工组的人,康殷曾专职磨砂轮。
1969年10月末,战备疏散。三千人的劳改工厂,七百多就业人员被转移,在警察押送下坐专列离开北京,到了河北邢台地区。先到隆尧县尧山一中,北京各劳改单位的两千多人集中到此地。我们连住在进大门右首。长条院子南北两排教室。一个教室住一班,铺稻草打地铺。行前按军队编制组织连排班,一个班十一二个人,指定正副班长,何燕明和尹良是正副班长。住南屋一个教室。我的班长是张绍勋和曹清泉。住北屋。两个班对门。我们在这里等河北省接收安排,每周学习六天,周日休息。进县城洗澡、下小馆。或到周边村镇转悠。学习以班为单位,读两报一刊,毛主席著作,讨论。说着说着就聊开天儿了。人们戒心常在,不会有祸从口出的失误。办《立新功》油印小报。为迎元旦、春节叫排练文娱节目,做花灯。稳定情绪。
康殷和老何一个班。对门住着,常见面。一个礼拜天我们相约去了驻地北边的山口(地名)。我曾记述过这件事。
尧山一中北面八华里有一座小山,就是尧山县得名的尧山了。一个天阴欲雪的星期天,康殷,我,何燕铭,易家祥等几个人想去看看这座山,出了校门,往东往北,一路说笑着到了山下,在华北平原上居然有这么一座山,虽然小,也很突出。呈曲尺型,东西向短,南北向长,南北段中部开了一条公路,大约是从西边的冯村到东边的隆尧县城。地名叫“山口”。山的南北向一分为二了,北山从山口往北又向东延了一段。在北山脚下,有个酒馆。西向的三间房,我们走了进去,老屋,由于烧柴,房架,墙都熏成黑色,为了采光,窗子支着,条凳,方桌,土气,古朴。我们临窗坐了,搓着手,冷。要了点酒,白薯酿的酒(当地叫山药)盛在黑色的小浅碗里,何燕铭有胃病,易家祥不喝酒,大约只有我和康殷喝了酒,然后就上山了。开始飘雪花,但路不难走,到了山腰,就看到了石刻:我记得有两座大的石窟,都有三间房那么大,南向。山石直铲进去凿的方方正正,正面是佛像,壁上是浮雕佛像和文字,从文字看,石窟开凿在唐以前,石窟前面,修了山道,两侧的石壁上是浮雕,独立成幅,面积有一米多高,两三米长。有礼佛图,行乐团等。但人物头部都已凿坏,是红卫兵的业绩,对这些,康殷是感慨系之了。从北山下来,越过公路,我们又上了南山;靠近公路,南山北头东侧是个石灰窑,以炸下的山石为原料,当时采石主要是南山,一般是夜间爆破,(白天清理集中)住在八里外,夜里的隆隆声,也时有所闻。绕过石灰窑,在南山东侧,有路可登山,山不高,坡也缓,南山比北山低,很快就爬到顶上了,在一片平缓的山石上刻了一段文字,是宋时一个尧山县令,重阳节,率师爷一班人,来此登高后留下的。在这片文字的西北不远,有一座庙的遗址,房子是没了,墙也倒了,断壁残垣上的红色墙皮犹存,地上躺着打碎的碑,其中一统,很大,很厚,断成三截,立着的时候怕有三四米高,是元代的碑,刻有元代蒙语音译的官职名称。是重修庙的碑记,还是记功碑,内容已经忘了。雪是越下越大,就下山回来,路上两旁的庄稼早已收了,雪一盖,“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和康殷几乎同时想到了《宝剑记》中的“夜奔”一折,当时我能背全折的唱词,康殷则哼了起来“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恨天涯一身流落,好教我有国难投”。后来康殷又约了曹肇海,去尧山拓了几张石刻,康殷还画了速写。1970年春到农村后,我去他插队的尹村,我准备回京,他叫我带了一封给周恩来的信。到京再发,就是专门反映尧山石刻的,附有拓片和他画的速写。认为这个遗址应当保护起来。我到北京后,在西单商场对面邮局(路西)发出去的。当然渺无消息。不知而今尧山石刻尚有残留否?后来康殷曾为文介绍这个石窟,似是发表在日文的《人民中国》上,我是听他讲,没看过文章。
在尧山一中呆到1970年3月开始安排,少数人去了劳改农场。大多数到农村插队挣工分吃饭。何燕明到巨鹿县,康殷到平乡县,我是威县。我曾几次骑车去平乡看望康殷,他在滏阳河东岸的尹村。离何燕明插队的村子不远。老何常走几里地来找老康。
冬天农闲回北京,熟人相见的机会多了。我和何燕明在姚家井康殷家见过多次。也到白家庄何燕明家拜访过,一次他叫我看他的新作:一个少女的头像,说是他在美国的朋友,把女儿的照片给他,请他塑的。那些年自行车难买,他儿子说有门路可以买到。我托他给买辆飞鸽牌的,何公子还真给买到了。后来我被收回劳改队继续就业(河北唐山)。每年回京探亲一次,必去姚家井,看望康伯母、康殷大哥、康雍二哥,打探老何的消息。但一直没去看望他。
读他的文集如见旧友,欣喜异常。拜读文集领略到他的文字功底,文学造诣。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篇篇上乘,字字珠玑。文集里“箧底诗文”一章收录他自1946年以来的新诗、歌词、散文。是文集的“余絮”,无关宏旨。是他本人的“余事”,闲时消遣。信笔写来的文字,也不同凡响。抄录片段,以飨同好。
在前沿
在长夜的尽头
在前沿
我们传递燧石
为燃烧的明天
聚集火种
1947年
通说革命家史!
稍微有点名气的没有一个没受过冲击的;没有一个不被折腾的。您说这正常吗?您说这叫什么事?
荒唐的岁月,荒唐的人,居然还有人歌功颂德,让人嗤之以鼻! 1:读这样的文字之所以感到沉重是因为这每一个字都来自于血泪的浸泡腌渍。
时过境改,很多喉咙都沉默了,憋在胸中的那些不忿贴在胸壁里水垢一般结石在那些个体生命中。
还是有些人选择勇敢地说出来,这是负责——对自己走过的岁月,对这个时代道义层面的责任。
至于那些迫于眼目前得益的选择性述说可以理解——毕竟活着对现而今的国人来说是个个体无法逾越的大课题。但,不能说瞎话。
面对历史的真实,你可以沉默,也可以选择那些于己有利的述说,前提是真实。
2:从技术层面,我承认这篇字有 光润 感。可见经历对文字来说多么多么重要。
苦难中的美好跟美好中的苦难不是一个层级。即便星星点点,弥足珍贵的同时,会给人以一种隐忍中期待的张力。
我们对明天的期待中,有默默独盼,有相互扶持的群体守望。
3:我今儿辞职了,刚跟老总谈过——淋漓地痛快。
读您的文字,又多了一层。
4:字要这么写,大铆钉就酒——刚劲利落脆。
5:谢谢老先生,问候老先生! 真喜欢潘先生写这类的题材,因为我多少接触过这样的人物,事件,我也极力的想接近接触这样的“中华精英”可是身边只有潘先生一个。
真的好喜欢。我不知用什么来表示,我只知道,中国的真实,如果再不记录公布出来,待到这些人仙逝了,就永远没有历史的真像让我们知道了。 墨点无多泪点多 草长鹰飞 发表于 2012-10-19 07:5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墨点无多泪点多
人前不说心自说 據說以前嗜酒如命又沒錢的人真有用鐵釘子就酒的 本帖最后由 安德路 于 2012-10-20 07:56 编辑
謎雨 发表于 2012-10-19 19:48 http://bbs.obj.cc/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據說以前嗜酒如命又沒錢的人真有用鐵釘子就酒的
是。喝一口酒,吮一下钉子下酒。喝完酒把钉子包上纸揣走,再看那钉子比雷锋那颗螺丝钉都“亮”。{:soso_e113:}那算是“老酒腻子”。 本帖最后由 逍遥游天下 于 2012-10-22 17:57 编辑
文中的有文化能人就让人摧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读过心里有一种沉重感,劳改只有前苏联和中国有,人性的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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