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人的离奇生涯
<p align="left">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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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音乐人是音乐的爱好者和擅长者;以此为业,不外供奉官家、陪衬宗教仪式或民间礼仪、娱乐大众。他一生没离开音乐,可难划他的归属。</p>
<p align="left">荒原上的旅人艰难的登上山,疾速的跌到谷底,攀缘上来却又嘎然而止的到了旅程的终点。</p>
<p align="left">我和修小波有三十年的交往,作古近二十年了。1979年我以他的生活经历为依据,写过一篇小说;他为此给我写过一份提纲式的资料。 </p>
<p align="left">修小波,辽宁庄河人,农家子弟。自幼爱音乐,上小学时, 为得到一把小提琴,积攒了两年早点钱;上中学后,学校的游艺会、县里的汇演,他的小提琴独奏,都获奖励,盛名早负。得以保送到安东(今丹东)深造。进了安东艺术学校。国民党来了,解散学校,庄河老家已是解放区,有家归不得,音信两隔绝。流落安东街头,手抚琴弦,举目无亲。失业的赵海风老师把自己失学的弟子,领回四壁萧然的家。为填饱肚子,又躲过熟人的眼光,师徒二人跑到沈阳“串巷子”,在风月场里卖艺,修小波从这里走上社会舞台,开始了人生乐章的序曲。小提琴是讨饭碗,流行乐曲是乞食哀告。忍受白眼和嘲弄,躲闪皮鞋和手杖;在屈辱中求温饱,讲什么人的体面尊严!</p>
<p align="left">相逢不必曾相识,风尘患难即相知。学生在一家舞厅有了饭碗;老师放心了,只身返回安东。好景不长,国民党取缔沈阳娱乐场所,修小波和他的小提琴又被扔到街上。没几天他就憔瘁如流浪乞儿一般。留在舞厅给老板做饭的老王头,街角碰上他,见他的样子,流泪了,硬把他扯回舞厅。闲极无聊的少爷,想学拉提琴,苦于没人教;见到他喜出望外,老板爱犊心切收留了‘食客’,被安置在地下一间储物室住了。冷些,也乐在其中。有地住、有饭吃,能拉琴、能看书,修也不改其乐!不久,八路军进城了!</p>
<p align="left">修小波走上大街,在人群中穿梭,回家叫爹妈养着盯着看又长又冷的脸子?难留!马路上男兵女兵,红旗彩旗,大鼓小鼓,长号短号,从眼前过着。他跟着走到人家的驻地,要求参加,要求‘面试’,留了下来。革命战争节节胜利,修小波步步顺风。宣传队扩成文工团,1949年3月开进了日思夜想的北京——他记得,前门火车站下的车,列队步行到铁狮子胡同驻地,乐队开路,一进王府井奏起“解放军进行曲”,路两边人山人海。修小波手上的指挥旗一起一落,气宇轩昂地走在队伍的前面。</p>
<p align="left">随后补拍记录片《解放了的中国》,画面:修小波指挥下的军乐队,行进在永定门大街上。</p>
<p align="left">1949年7月1日,先农坛体育场举行庆祝大会,突然而至异常猛烈的雷阵雨,与天空山崩地裂的雷声相呼应的是地上响遏行云的嘹亮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骤雨初歇,毛主席来到,这次大会深刻的印在修小波的脑海里——30多年后,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当时的每个细节,情绪亢奋!第一次见毛主席,第一次在毛主席身旁指挥乐队,并且指挥得很出色,赞声一片,能不牢记一生么?</p>
<p align="left">10月1日开国大典,军乐队五位指挥,一位总指挥,四位分指挥,修小波是其中之一。十九岁的他,一年前还是街头流浪的乞儿,而今英姿勃发,在全世界瞩目的典礼上指挥乐队了。他面有得色的微笑,几分矜持,几多踌躇。年末,记功嘉奖,晋升为文工团的音乐队长,他以为自己是鼓满风帆的航船,画着如意的航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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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 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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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1950年冬天,风雪挟裹着硝烟横扫边城安东。朝鲜战争的火舌,舔着鸭绿江。修小波旧地重游,可面目全非——店门紧闭,到处是防空洞,隔江相望的新义州已如火海,漫过来的浓烟呛人,飞舞的纸片纸灰雪样飘落;太阳是个亮圆点,到处灰朦昏暗,阴晴不分。文工团赴朝慰问,待命在安东。生活紧张有序,身为队长的修小波,领队员按规定的科目进行训练、学习、排节目。工作之余,创作抗美援朝歌曲,《辽东大众》选登了他的作品。本是好事,却成祸根。团长李舒田(注)在会上说:“修队长在刊物上发表歌曲,事先团里不知道;我们当然不承认!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嘛!”这之前,16岁的女队员叶士林,要求队长在训练之外,教她拉手风琴和乐理,修小波应承了。他俩在驻地的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讲乐理,或是挎着手风琴练习,有人就嚼起了舌头。</p>
<p align="left">团长把修小波叫去,略问问工作,就入了正题:“你和小叶在搞私人关系(恋爱)?我听说。”“没有。她提出要学手风琴,她素质好,是想培养她。”“小修同志,小知识分子的不健康东西要不得。讳疾忌医不好嘛!不能犯自由主义嘛。组织性、纪律性要讲嘛!”团长根本没理睬他的解释,令他语塞了:“唔~~不过,确实没搞私人关系······,“你不要急于洗白,深刻的挖挖思想根子;先回去吧。”团长一脸愠色了。修小波默然退出。小叶更是天真:“咱们有什么不好的事?让事实去堵他们的嘴。不怕!”她找修小波反比前几天勤了;团长看在眼里:“分明是故意示威!”在特意召开的全团大会上,团长作“临时民主运动”的动员报告。“民主运动”规定一年一次,怎么加一次“临时”的呢?团长说要整肃自由主义,加强组织纪律。修队长私自在刊物上发表歌曲,就是目无组织纪律;要刹一刹这股风。小叶没再找修小波,运动进行了三天;背靠背揭发。团长把一份汇总的揭发材料摔在修小波的桌子上“自己看吧”!里面的内容不外:教琴是手段,求爱是目的;影响很坏;尤起是在即将奔赴前线的时候,性质恶劣!团长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本不是大事,不肯承认,就是坚持错误。脱离群众,和组织离心离德;这样下去,是要犯大错误的!”修小波感到委屈,又怕事情闹大。承认,绝不再教她,也就算了:“我是有个想法,将来可以共同生活……。”“这就对了嘛,要正视自己的错误!”修小波力图加上几句:“我绝没表示过。我一直想为革命做贡献,有些成绩;才能考虑个人……”。“那当然好嘛!”团长打断了他的话,没兴趣听表白。“表示没表示,不是实质;动机才是问题的实质!我看,你准备一下,在全团大会上作个检讨。事情总要有个交待嘛。”“这……”他有点为难。“我们共产党人不怕说自己的缺点嘛!就这样,你准备吧。”下了不可更改的指令。</p>
<p align="left">他没料到会是这样;他想象:站在台上检讨,下面交头接耳、掩口偷笑。仿拂听到‘哼,假正经,伪君子!’检讨只难堪一阵子,可以后的日子怎么捱呢。话里话外的揶揄讥讽,有了取笑的话柄;队长怎么当?一向受尊重,变成被人看不起。万一小叶想不开,再出意外?</p>
<p align="left">当众说屈心的谎话,委曲能不能求全?自己有愧,小叶无辜。实话实说,激怒团长的后果,难以设想,没那胆量;拒绝检讨,团长更不会罢休。中午一个熟人迎面高喊:“喝!修队长,这两天热闹哇!”说得修小波脸红到脖子根;担心的事,提前到了。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了。</p>
<p align="left">一月一元津贴,钱呢?高级手表是为掌握时间,借的。把手表送还;把手枪、子弹一起塞在被子底下;交待工作的信留在桌上;天色一黑,夹了一支中音号,溜进奔沈阳的火车。</p>
<p align="left">中音号换了一身便装和火车票,直接去了上海。他心目中崇拜音乐名人是黄贻钧,知道黄在国泰电影制片厂。他的目标,投奔这位作曲家。黄贻钧颇为热情,接待了这慕名而来的不速之客,但来历不明,又无证件;就热心的带他去见厂里新来的政治指导员,指导员竟是罗浪——他的老上级,开国大典军乐队总指挥。罗浪听了修小波诉苦般的陈述,没有急着表态,皱着眉想了很久。才表示此地不会收留他,必须返回部队。第二天他拿着上海市文化局的介绍信,到了上海警备区政治部;告诉他等几天有人和他一起回部队留守处。黄贻钧等乐团同行,知道他是指导员的老部下,都更为热情的轮流招待开了。黄贻钧慷慨的赠送给他了一件大衣,衣着单薄的修小波受到雪中送炭般的感动,三十年后向我说起时,不禁还晃着头:“好人!好人!”</p>
<p align="left">1951年3月回到留守处——河北沧州。关了禁闭。赴朝慰问的人员早已回来;在全团大会上修小波“检讨”自己的行为,情绪冲动,如实的讲了前前后后的经过。主持会的人说:“修队长不是检讨,是在给我们作报告!”叶士林在台下坐着,安然无恙。虽然领导不满意,修小波却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没殃及别人;不企求别人宽宥,那样会加重负疚的痛苦!军部决定撤销他的队长职务,留在音乐队。他表示了将功补过的决心。但是华北军区纪律检查团没有通过,宣布判处他三年管训(徒刑),送到北京德胜门外华北军区管训队劳动改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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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 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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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这样的严重后果是始料不及的,可他很快平静下来。才二十一岁,刑满不过二十四,一切都来得及。孩子有过错就该接受责打,没有怨尤。或许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也许是无奈的自我宽慰,身处逆境还用绝望折磨自己,就没了活的理由。只有寻求希望,找到理由。有活的力量,有力量的鼓舞;明白“绝望之为虚妄,乃与希望相同”,实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理论。</p>
<p align="left">差一年刑满,被送到地方执行。北京德胜门外功德林监狱北边,大片空地,叫龙王庙(有庙,六十年代初改称新风街),北京公安局五处在此办了新生铁木工厂(新都暖气机械厂前身),设电网岗楼,驻武警部队,修整破庙当厂房,盖监舍;劳改工厂就运作了。修小波在这里一年后刑满,留下就业:写标语、编板报、搞宣传活动。一干十六年!身份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三类人员。(注)</p>
<p align="left">1954年10月,山西歌舞团向华北军区要人,原文工团政委唐诃在军区工作,推荐修小波,调动没办成,唐还挨了批评。年底,北京市文化局办艺术学校缺音乐教师,认为修小波是合适人选,文化局和公安局联系妥,修小波带上行李兴冲冲的到公安五处开介绍信,五处蔡处长说:“你不适合再当教师。回新都吧。”新都政委王文明说:“别有波动,经住考验。”修小波坚信党会记录下他的表现,将据此安排他的前程。</p>
<p align="left">以后又有中央民族歌舞团等几个团体想吸收他,直到“文革”也没能离开劳改队。真是万幸!如果回到文艺界,能熬过劫难?到1969年10月,说要打仗,领导作动员,战备疏散。出去躲躲,为国家民族,是光荣的。他和本厂700多就业人员一起到河北邢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群众专政。1973年,说是安排工作,又“收容归案”到河北唐山南堡盐场(现在叫冀东监狱),还是就业还是劳改!他认为是党对他的继续观察和考验,一呆几乎十年,他在茫茫的盐滩上苦熬岁月,没离开过一步。他想,不定那天,党会想起曾经的开国大典军乐队指挥。1983年,他想给有关方面提个醒儿,跑到北京来了。</p>
<p align="left">在德胜门外一个同事家借间小房住了下来。每日在有关的各单位跑进跑出,夜里在一个工地值班。后来又到中国音乐家协会收发室,正赶上举办全国音乐大赛,各地寄来的作品,他登记、整理、分类,间或参与些意见。在处于敬候回音时,崇文区工人俱乐部请他去教音乐;和学员苏红相识,数年后成了他的夫人。他不断的走访陈诉,有三四年,终得平反,恢复军籍,复员转业,音协接收了他,安排在组联部当秘书。1986年,他和苏红女士,假座中国戏剧家协会礼堂举行婚礼。客人多且杂。礼堂不大,迟到的只好站着,门外楼道都塞满了人。部队战友、音乐同行、劳改同(铁)窗、单位领导(包括劳改管教干部),拥挤一堂。典礼上讲话最长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李舒田,他是当年文工团领导修小波命运的决定者之一;致歉之意也有,洗白成分居多。劳改局处长张怀奇也讲了话,他是当年新都暖气机械厂管教股长,赞扬几十年和刑事犯罪人员朝夕共处,保持操守,‘出于淤泥而不染’。</p>
<p align="left">礼成,从东四八条回朝阳门音协宿舍新房,新人以冷餐招待客人。年近“耳顺”,有了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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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 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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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从1951年在沧州蹲禁闭,到1985年平反,四十四年间,他曾不断努力完善自己,克制自己,一心想着的是要对得起恩人共产党!他是本分人,在劳改队一直干宣传工作。写标语、出板报、组织文娱活动、排节目、教唱歌,甚至作曲填词创作劳改歌曲在厂里推广。虽然干得兢兢业业,在同类中有几分矜持,毕竟身在另册,骨子里还是自卑的。在劳改队‘一千支暗箭埋伏在身边,伺候你一万次小心里的一次不检点。’常有凭空飞来的麻烦。一位股长托他上街买电影票,拿着票挤出人群。撞上主管他的干事张国栋,竖着眼吼:“你干吗来了~~啊?!”一嗓子就围了一圈人,接着吼:“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走!回去饶不了你!”修小波没敢吭声,红着脸,低着头被张干事押出人群。一次西藏歌舞团的战友到北京出差,给他打电话,被张干事接了,竟然冒名修小波代他约定周日在北海公园见面。此事被别人听到告诉了他。周六晚上张干事说明天修小波在宿舍休息,不能外出。不叫你出去就有不叫你出去的理由。政府掌握的能叫你知道?多年不见,怎能爽约?找了管教股长,才赴了约。气得那位战友想去告状,可又怕给修招惹更大的麻烦。有一次也是周日,修小波到什刹海附近的一个朋友家串门,碰巧赶上夫妻吵架。不便抬腿就走,也不宜久留。劝慰几句,乘停战之隙,抽身出门。妻子为表歉意,追送客人到湖边,柳荫下停住,客人请主人留步。一男一女,你推我让,被路过此地修的同事看见,虽不知女士是何人,男是大龄单身则无疑;蹊跷!语云:劳改蹲三年,母猪如貂蝉;情况重要,立刻汇报!张干事获得情报,布置小组开会帮助修小波。小组帮助就是集体审讯,按领导有罪推定的结论,逼你就范。先是叫修小波说在厂外的活动,然后就直接问在什刹海岸边,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关系?“人家两口子打架,你一个光棍掺和什么?”“还费尽口舌劝架?别再是因为你打的架吧。”“不图利不早起,能无缘无故的吗?”在劳改队上头布置的这种会,被帮助的人只能低头认罪,捡查交待。解释是狡辩,不老实,态度不端正!倘有暗(指)示,调起“众怒”,群起而攻甚或拳脚相加。不老实引众怒,自与领导无干,法不责众,众也无干。巧妙得天衣无缝,这无缝的天衣下生发罪恶、制造仇恨,并且立了公允正义的牌坊!在会上公开不服,就是对抗人民政府,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谁人胆敢?修小波没有接受凭空指责,可那位女士以因和五类分子关系密切被单位除名。一个人交待问题,众人分析提问,而且不许反驳,还必须回答,没有问题也要整成问题。我是深深体会到‘锻炼人罪’的含义了。不承认这一条,先交待相识的过程:原来是在音乐家协会组织的“业余合唱团”认识的!好,刑满释放犯居然潜入国家机关,混进群众团体。什么目的?从生活上转到政治上,内部矛盾成了敌我矛盾!吃不了兜着走吧!后来修小波被禁止参加合唱团。问题不了了之,张干事颇不快。修小波十五年来和老家断了联系,无颜见江东父老。张国栋以为修是在辽宁老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擅自给修的家乡发公函,调查修小波的情况。父母兄弟慌作一团——思念十五年,盼来的消息是蹲了监牢!二弟日夜兼程赶到北京探监。弟兄相见,悲喜交集,善良的修小波感谢党和政府的关怀,带着弟弟去拜谢政委王文明、管教股长张怀奇,领导上安慰说当初处理重些,是内部矛盾,不必过多顾虑,表现很好,成绩突出,家属放心!为了使年迈父母安心,批准和弟弟一同回去探望老人。回到家才知道是县公安局按北京要求,派人到村里调查,得到的消息。他自己错把猜疑当关爱了。幸运的是他回厂时,张干事调开了。</p>
<p align="left">“文革”开始后,家乡来人找他“外调”一个表兄,说你虽在劳改队,是内部矛盾;自己人喽,咱们不必见外!1970年冬他从河北农村回老家探亲,表兄已死,表嫂说前几年公安局叫跟你们划清界限,说你是坏人,在监狱押着。不是当面说“自己人喽”吗?以后他再不回家乡了。1969年10月,劳改厂早军管了,军代表掌大权,在全厂大会上宣布:要准备打仗。为加强战备,要疏散转移。他到河北农村插队,干部说脱离专政机关,做个普通社员,是最光明的政治前途!没有了工资收入,得到了光明前途。1973年11月,河北的干部说,为发挥你们的长处,解决你们的生活困难,给你们按排工作。他(和一批北京疏散来的人)被押送到一个劳改盐场,继续就业。到达的当天开会宣布:因为你们有问题,才又收容归案。必须交待坦白,你们要互相揭发捡举,敢于斗争。立功赎罪嘛!修小波坐不住了。追着干部表白:我确实没有问题!政府干部说:没问题?在农村,没了工资,生活艰苦,你能满意?怎么想的?!又说过什么,这不是问题?你怎么没问题?他无言以对。</p>
<p align="left">坦白捡举搞了三天,就分到活儿地劳动去了。原北京的工资级别都不算,试工仨月,光管饭,不发工资;仨月后定级,他在北京每月60多元现在35元。他最怕的是“犯错误”,如果有情绪,那是犯错误的根源。经过20多年的教育改造的他,已经能遇到任何事都没有自己的“情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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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 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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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几次都没能离开劳改队,他始终也没离开音乐。每天8小时上班,两小时学习会是政府规定的。还是有点业余时间的他全用在声乐上:听唱片、看书、练嗓子,功夫不负有心人,1956年秋天在市工会办的文艺汇演上,他的男中音独唱得了“优秀演员”奖。随后便成了北京工人业余艺术团成员,多次在全市性的演出中登台献艺,有的还被广播电台播放过。1958年经考试选拔,进了中国音协的业余合唱团,并被定为培养重点。中央实验歌剧院的黄柏春、中央乐团的李风年是他的导师。名师出高徒,艺术水平得到提升,导师们肯定明确地表示过:他会有成就的。1959年五一节前音协办内部演出,修小波以组织干事的身份作主持人,还独唱了“大青松”等几首歌。演出后进行评判座谈,中央乐团合唱队指挥秋里走到他跟前紧握双手热烈祝贺演出成功,一再说:“不可多得!不可多得!”这是他说来就颇为自豪又不胜惋惜的记忆。这次之后就被取消参加合唱团及一切劳改队以外的活动了。</p>
<p align="left">1970年到了农村。村里(当时叫大队)成立剧团,演《红灯记》,叫他给排戏,他硬是靠唱片和影片,给演员说戏、给琴师示范。放电影就是露天,只有夜晚才能看,他跑十几里路到外村赶场,追着看《红灯记》,摸黑记身段动作。一遍又一遍的听、看,一遍又一遍的说、做,日夜辛苦几个月,总算没走样板戏的“样”,一经演出,轰动全县。但不敢提谁人指导排练。又叫他给搞“阶级教育展览馆”,在劳改队练的手艺,全施展开了:画宣传画、写美术字、编写说明、制做模型、装饰布置,无一不是他亲手完成。干了几个月接近完工,得急性阑尾炎住进医院,手术后三天,拄了根棍子回了村。连续两天一夜的干,如期开馆,圆满的完成了任务,他反而坚持不住躺倒了。除了口头道谢,每天照例记工分(分值一角),也有人说‘罪人,不干行吗?’</p>
<p align="left">再次回到劳改队,是河北省属下,山高皇帝远,同一本经,念法不同。公安干部工作上随意性更大些。只是衣食有保障,无须亲友周济,还能每月给老娘寄上10元钱,他有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也有些不该有的想法:说是继续就业,工资咋不继续?说战备疏散,出去躲躲,可不叫回去了?说是安排工作,到了地儿又说是有问题,收容归案?他忌讳想这些,尼姑一心守戒律,也难免偶尔思凡。他“狠斗私字一闪念”,克服着个人的私心杂念。他相信人要改造一辈子。毛主席逝世,他悲痛欲绝,坐在防震棚的地铺上嚎啕大哭,收住哭声,不吃不喝,啜泣终日。四人帮垮台,他大吃一惊:怎能是这样!?他有种悟透真谛的豁然和欢快,也有种被愚弄的气愤和委屈!</p>
<p align="left">他练嗓子,风雨无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写剧本,创作歌曲,执着、热情、孜孜不倦。在劳改队的环境里,真是难能可贵!而今他终于归队了,压在心上的石头搬开了,可以长长的呼一口气了。作为人,他曾长时间没有自己。</p>
<p align="left">1987年夫人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来得子,欣喜若狂。给儿子起的大号叫‘修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开心的寄更大的希望于未来。</p>
<p align="left">诸事顺心的修小波没有“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的叹息,有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襟怀。工作上勤恳敬业,业余时一如当年,创作歌曲、剧本、撰写文章。他曾为国际友人路易·艾黎的诗谱过曲,1988年离休后他打算搞个路易·艾黎的纪念音乐会,和中宣部、电视台都说好了,他骑着自行车四处奔波拉赞助、筹经费,难友苏天祥在汽车灯厂当厂长,他找上门去,厂党委书记竟然是他的老战友,双料人情——包下全部费用,后因故没搞成。他精神抖擞,筹划的事情很多,骑车东跑西颠,我当时为生活也是‘车上公民’,常相遇街头。他从“穷且益坚”到“老当益壮”了。</p>
<p align="left">1990年9月30日上午一家三口外出逛街。回来有些累,他躺到床上休息。岳母帮带孩子住一起,午饭没惊动他。晚饭时还没醒,夫人叫他吃饭,不应;到床前才见已无呼吸,惊叫起来,厨房里的母亲还骂女儿胡说!竟这么突然,这么意外!造物老儿如此无情,给他美好时光太短暂,痛苦时间太悠长!</p>
<p align="left">音乐是他和苏红一见倾心的鹊桥,是同心永结的纽带。年龄不是障碍,对丈夫的爱、敬佩、怀念,她一度陷入精神危机,常有失态表现。时间医治创痛,生活使她无暇顾及情感的起伏。不到四十岁的寡妇,承受着家贫子幼的沉重负担。她没有再婚,孩子已长大。深沉忠贞的爱,诚挚无私的母亲的心,坚毅刚强的生活观念,勤苦耐劳的生活能力,她平淡的说:“搁谁也会这样!”。我想修小波至诚至善的人格魅力也该是母子闯人生难关的动力;他的在天之灵,该是无限欣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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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left">注:三类,劳改、劳教、留厂(场)就业。</p><br/> 旧稿,倘不宜删去无妨。为证明解放北京的纪录片,是重新补拍的。文中主人公是参加者。 写的好! <p>实在太喜欢这篇作品,曾经转贴在我的博客上,无论何时,我都愿意再看看!!</p>
<p>没忍住,给老先生改了改,有几个明显的错字,通顺了一下几个句子,标点也捎带手儿,不妥的地方,先生海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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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草长鹰飞</p> 致不安:句子不妥,未交代清楚。和修60年代初相识交往。他90年代初亡故。1979年写的小说未能发表,此文是小说压缩改写成的。修写的提纲及小说旧稿仍在。 谢谢您的关注! 我和修小波有三十年的交往,作古近二十年了。1979年我以他的生活经历为依据,写过一篇小说;他为此给我写过一份提纲式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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