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gong 发表于 2007-12-7 10:45:00

韦陀庵

记述老北京的文章,说到广安门,就会提到韦驮庵,又都没有详细介绍。这座庙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成了大杂院,可到九十年代扩建两广大街才拆除。它建于清康熙二十二年。不是官方的寺庙,所以《日下旧闻考》中没记载。民国以来北京三次寺庙登记,都有韦驮庵。(寺)(见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市寺庙历史资料》)。广安门的老住户都管它叫"韦则庵儿",有一定的知名度。因为有位于老师两代人都在庙里办私学,教四书五经,许多住户的子弟都是于氏的弟子。笔者就是。韦驮庵在路北,我家路南,和它对门:我每天进进出出。对这庙是熟悉的。 ??先说位置:韦驮庵在广安门内大街路北,老门牌212号。在北线阁街和广义街的中点偏东,就是现在路政局那块儿。再说规摸:庙门临街,被两边店铺挤着;东边贴着一间门面的邢记马掌铺;西边是伸出一块的益兴楼香蜡铺;益兴楼东墙和庙门的墙,正好是90度墙角,背风向阳,冬天晒暖儿的最佳处,老是挤着人:老头孩子。砖石结构的山门,不高大,可坐实;下部条石,上半部是磨砖对缝;拱卷门洞,镶着汉白玉浮雕;青灰筒瓦的顶。三层大殿,三进院子,后院东西还有两跨院。一进门西边是益兴楼东墙,东边是马掌铺的荆芭墙,往前七八米下两层台阶,院子往东宽了,靠西和山门正对着,是第一层大殿,供大肚弥勒佛。和大殿前脸平着往东一道墙,东头是四五间东房。东房和大殿之间是二门。二门里铺着青砖甬路,通往后院,通往二层大殿和东西配殿。这中院就方方正正了。从一层大殿后边往西宽出去了,二殿三间正对前殿,殿两边是两个拱形小门通后院。东西配殿各三间,配殿还都有厢房。后院就大了,一进小门是一溜儿平房,连着配殿三间,东西一样。正面是五间大殿。正殿和配殿之间是门,通东西跨院。西跨院很小。东跨院挺大,有男女厕所,一遛北房,一个后门,出去不远,正北是皈依寺,核桃园。资料上说占地四亩,合2500多平方米。 ??后说跟这座庙有关的人和事。1947年的资料表明:当时的住持(代理)叫拭恒,我知道是一位老年女士,是不是叫拭恒,就不知道了。她收住户的房租,住在后院五间大殿最北头的那一间。有一个女佣人,住东配殿南边一间东厢房,当时两人都有七十开外。但穿戴不一样,佣人和当时一般家庭妇女一样,房东女士不同,并未削发,脑后发髻,同于常人发式;上身穿长及膝盖的宽大的褂子(不是僧衣),一般是毛蓝色,罩件青色长坎肩;夏天则是白色或竹布,款式不变;无论冬夏,都是长裤,脚腕系腿带;白布缝的袜子,黑色尖口布鞋。二人都是天足。房东女士逢年过节发髻上要戴朵小绒花;平时也有簪子之类首饰。女士从头到脚,从早到晚,都那么唰利,头上油光水滑,身上纤尘不染;天气晴和,大殿阶上站会儿,有时走到庙门外看看街景;老是一脸秋霜,几乎没有过笑容,瘸子的脚面--绷着。每天按时烧香拜佛,烧香时,女佣站在佛案旁敲磬。不是尼姑,庙怎么归她了?孩子们乱猜,说是老和尚跟她相好,死时庙产留给她了。大人孩子都怕她,她也不和别人说话。这个老女人是个谜。一到春节,她叫于老师给写春联,黄纸黑字,二门的对联横批,老是甚么"一尘不染"、"色即是空"之类。二殿后墙对着她住的五间大殿,要贴四个大字:佛光普照;大殿门上也都贴横批对联,一律黄纸黑字。 ??后院的东配殿,是于氏私塾。四三年春节过后,母亲带我去见于老师,给我开蒙;三间配殿,前脸儿都改了:南北俩窗台都加高了,人站着里外都看不见;中间一间原是几扇木隔扇,寺庙大殿常见,下部木板,上部是挺密的小方格;可全打开,多人同时出入,也可只开一扇。那时留一扇进出,其余几扇也开着,外面加了一层玻璃窗,屋里明亮又不进风。于老师的写字台摆窗下,他在门后面朝北坐在椅子上。屋里早没了神案和佛像;地上铺的砖石,也被学生走动,踏得坑洼不平了;进门右首顺窗台,一张条桌,两条长板凳,学生对面坐,容十来个人。这张桌叫一桌;二桌就顶后墙和南山墙平行,还两边长板凳,对面坐;一直到五桌都这样;六桌是顺北边窗台,坐女生。北墙挂一块大黑板,黑板前一小块地儿,就是讲台了。进门抬头,东墙正中挂着彩色印刷的孔圣人全身像,下面架了一块木板,摆着牌位和香炉。入学时,先向孔子像三鞠躬;转过身,再给老师鞠仨躬,仪式完毕,典礼告成。家长退出,孩子留下;正式录取。于老师当时有六十来学生,资深的念《诗经》,刚来的学《百家姓》;早晨,温书,坐在条凳上,大声念当天要背的段落,有的左右晃动着身子,声嘶力竭;全屋乱成一片。念一阵后,开始背,老师喊:"一桌!"一桌就依次拿了书到老师跟前,把书扣在老师桌边上,深深一躬,转过身去,高声背诵;老师闭目,斜倚靠背,他烂熟于心,有错即知。依次二桌、三桌,直到全部学生背过。背不上来,念熟再背,三次不会,打一板儿:老师攥住学生手指,把拇指、小指摁住,手心突起,老师拿一尺多长,一寸多宽的竹板,抡起来打手心,虽只一下,疼得跳脚,手掌立即肿起,烧灼胀痛。忍不住时,把手掌贴到台阶的青石上,凉凉的缓解些;可背书还要背。已经背过书的,就学新书,或教别人。当时是这样按排:一入学念《百家姓》,然后是《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名贤集》、《六言杂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易经》、《左传》老师不直接教新生,而是旧生带新生;念《千字文》的教《百家姓》,念《六言杂字》的教《千字文》;念过《六言杂字》,念四书就没甚么生字了,遇上一个半个,问问就行了。老师只听背书,掌握学习情况。一本书背完,还要从头到尾通背一遍,老师用朱笔在书的末页写上:中华民国三十*年*月*日温通。背不通,当然要重念重背,背通为止。然后上新书,认字念书,就这么个过程。背整本书费时间,又得检查是否背通,老师就随意打断随意提一句,能立即接下句接着背,再提再背,很快就背完了。 ??每天上午就是温书、背书、上新书;中午放学回家吃饭;下午是写毛笔字:描红模子、写仿影、临字帖,按各人情况定。纸墨笔砚自备,但不许带墨汁;写字前都到院子里,蹲在地上研墨,然后端着砚台,回屋写字;写完在放学前由老师收走,有时简单讲评几句;在写字时,老师走动查看,随时指点,初学的要把住小手一笔一笔的教,直到能握笔,能自己描笔划为止。写完字,放学前,穿插些别的内容:珠算(每周一次)、讲故事(每周一次,忠孝节义之类如《三字经》中的故事,讲完编成三字句的歌谣,写在黑板上,带领学生大声念,在黑板上保留几天,要求背会。)、讲《论语》(以《二论典故》为椐)、讲《孟子》,滚动着讲,不分新生旧生,一齐听;懂不懂先听,接受多少算多少,又不考试。因为温通一本书,等于一科结业;学得快和学得慢,差距很大。也许一年念几本书,也许一本书念几年;如果算成本,比熬年头儿合算多了。规定不许用墨汁,老师发现会没收,甚至被责;一次老师举了一小瓶墨汁,厉声问大家:‘谁带的?''没人应声,激怒了老师,顺手扔去,瓶子撞到窗上,碎了,墨汁洒在老师雪白的汗衫上,学生不敢笑,老师感到失态,气氛尴尬;后来师娘居然把墨渍洗去,汗衫洁白如初,老师当众给自己解嘲:"看!一洗不就没了。" ??于老师叫于朝宗,我入学时他就六七十岁了;他上一代老于老师,就在韦驮庵教书;那该是前清的事儿了。如果不是时代变化,还会传下去,那时大师哥(于老师的儿子)有时就来帮着给学生背书、判大字,有接班的意思。于老师住北线阁路东,独门独院。我读老舍《四世同堂》,老觉着祁老爷子那不合格局的长条院子,跟于老师的院子一样,北房为正,三间一明两暗,跨一间东耳房;北屋西山墙临街;一溜南屋,西墙正冲街门,算是影壁;南房四五间,做厨房、杂物间、客房用。尽东头一溜东屋,三四间吧,住于老师三弟一家;北房是于老师一家。房外和街门之间是棵大槐树,树荫盖了半个院子;夏天一把藤椅,一张小桌,一卷书,一壶茶,一芭蕉扇,是于老师在家时的享受。 ??于老师头发掉光了,留着八字胡,白多黑少;春秋穿灰色大褂,冬天棉袍或皮袍也罩件灰大褂,偶尔套件青马褂;无论冬夏,都不戴帽子,可围一条黑色毛围巾,白袜子黑布鞋,冬天是黑毛窝;也是几十年不改变。头面总修得光洁可鉴,衣着鞋袜也老是整洁利索;每天四趟走过大街,目不斜视,走得又快又稳;遇上熟人,点头微笑略致寒暄,不失礼,也不耽搁,都不远不近;于老师做到了人和。于老师伉俪情笃,每天早晨安排学生二人,到他家去,叫打茶,去时给五毛钱,在北线阁口上买切糕,瞩咐:要豆沙的;这是师娘的早点,也有时叫在路过顺兴楼烧饼铺买墩儿饽饽;师娘早沏好茶,一把铜提梁的茶壶,套着棉套,一个茶杯,一人提茶壶,一人拿茶杯,带回来,放学前再叫学生送家去,下午还要去打茶;学生上学自带水喝,玻璃瓶子铁水壶,什么容器都有,都放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屋里没处放。四九年以后,他改用规定的课本,成了一至四年级的复式班,于老师只好自己举着课本开讲,不过他教得井然有序;刚解放每个街道都有工作队,教唱歌,教扭秧歌,教腰鼓,教打花棍儿,也到学校教,于老师跟着学,也还带领学生大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必唱的歌曲;真难为老先生,他能迎合,也能适应,还起名叫《至善小学校》,一直坚持到五十年代中期,才关闭停办。于氏私塾在韦驮庵存在了两代,延续近百年,而他的住处正是现在的北线阁小学,也许是个暗存的因缘。

草长鹰飞 发表于 2007-12-7 11:13:00

<p>盘子老兄言之有理,可能是我说的有误,我的本意是说:应该在纪实为基础的原则上,拉远时间的长度与事情的宽度。</p><p>是有些不厚道,苛求老人了!!</p><p>您随意按照您的思路写,我们搬着小凳儿随着您走!!!!</p>

pangong 发表于 2007-12-7 12:02:00

谢谢诸位。定当努力。

老盘子 发表于 2007-12-7 11:06:00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草长鹰飞</i>在2007-12-7 11:03:27的发言:</b><br/><p>先生的这一系列文章我都很仔细的读过,细腻,翔实,真是难得的好!!</p><p>战战兢兢提个建议:所谓历史,一方面是建筑依附于人存在的历史,另一方面是人生活在建筑中的历史,您在脉络清晰的叙述这些历史的过程中,针对于人对建筑的依赖与破坏共存这一点的叙述,是否可以多些笔墨,以增添我们年轻人的见识呢!!谢谢您!!</p><p>可能我有点儿得陇望蜀的不知足,请您原谅小子的贪婪!!谢谢您,谢谢您!!</p><p>好文字,好内容,加精,加精!!</p></div><p></p>我倒觉得应以记录为主,只要还原历史本然就可以了,不做评价最好,国朝文网甚密,作者也应有自保意识!千秋之下自有公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2-7 11:07:08编辑过]

草长鹰飞 发表于 2007-12-7 11:03:00

<p>先生的这一系列文章我都很仔细的读过,细腻,翔实,真是难得的好!!</p><p>战战兢兢提个建议:所谓历史,一方面是建筑依附于人存在的历史,另一方面是人生活在建筑中的历史,您在脉络清晰的叙述这些历史的过程中,针对于人对建筑的依赖与破坏共存这一点的叙述,是否可以多些笔墨,以增添我们年轻人的见识呢!!谢谢您!!</p><p>可能我有点儿得陇望蜀的不知足,请您原谅小子的贪婪!!谢谢您,谢谢您!!</p><p>好文字,好内容,加精,加精!!</p>

老盘子 发表于 2007-12-7 11:03:00

潘大叔好文,期待更多类似作品,希望有一日能结集出版!

飞哥 发表于 2007-12-7 14:32:00

看了先生的几篇文章了,感觉极其细致和细腻,这非要多年的积累才可达到,实值得我们晚生后辈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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