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gong 发表于 2020-11-11 09:51:37

谋生


谋生(一)1937年,北京沦陷,我出生。日伪时期的北京,穷苦百姓,谋生艰难;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当局为保面子,不许“歇业”,赔钱也得撑着。餐饮业尤甚。家里开饭馆,家家几乎断炊,哪里有钱到外头吃饭。没有客人,可你得预备食材,得点着炉灶,得有厨师时刻准备着,没有进项,只有开销。支撑到1943年,实在没办法了。报请关张,不准。最后以暂停营业的名义,才算止住亏损。坐吃山空,面对谋生。“跑买卖”,跑外地来回带东西,挣钱。五六岁跟母亲跑张家口,参与谋生之始。张家口是蒙疆自治政府所在地,北京花“联合准备银行”的票子,张家口用“蒙疆银行”的票子,火车到怀来车站停下,人们跳下来,换票子,手里的钱,兑换蒙疆票,不然到了张家口,准备银行的老头票,没人要;回来再兑换老头票。坐火车,三等车厢,人多,挤得前胸贴后背。带着孩子,再带东西,上车下车,连滚带爬。进不去车厢,妈妈脸朝外坐在上下车的台阶上,把我揽在怀里。没有车门,横着三道铁链子拦着,人掉不下去,车开起来,风削脸,怕钻隧洞,车头冒烟散不了,烟包着车,呛人,出不来气儿。钻长的隧洞,呛得眼泪鼻涕齐流,冷风吹,冻得生疼。前门车站下车,站台上检查行李物品,包袱打开,东西摊一地,来回扒拉。“违法”的,没收;严重的扣人。拘谨恭敬的站在那里。检查完,脚一踢包袱皮,“行了,走吧。”你急忙抻四角,拢在一起,提着走人。去的时候带日用品,手工织的土布,这布幅窄,一尺左右,长二十尺,算违禁物品。布裹在我身上,外面罩衣服,看不出来。回来带鸦片,日本人不禁止吸毒,但不许带,张家口烟土价钱低成色好,到北京还能掺假,可成本高风险大,查出来没收,损失惨。鸦片按成薄片,包上油纸,绑腿带里,检查身上,用手在衣服外头,从上到下摸一遍,绑的腿带不注意,能平安出站,钱就到手。到家以后并不急着卖,先掺假;和白面洗出面筋,要洗好几遍,洗剩的水倒在大盆里沉淀,清水倒掉,面浆摊饼吃。面筋先蒸后炸,弄碎加水煮,然后倒在铺三层毛边纸的笊篱上过淋,淋下的水放铜锅里熬成膏,深褐色,冷却后和烟土揉在一起。按烟土价卖出。自然不能卖给烟馆,要卖给私人烟贩子。米市胡同路西,一个院子的门房儿,收鸦片,卖“烟泡儿”(注)。1954年搬家到白纸坊,住进手工纸坊抄纸的“陷房”,身高不过1米5几,举手摸到房椽子,地上还有绊脚的石头(抄纸水池子的边缘),我把居室称作“压顶庐”。父亲患病失业,我初中休学,在纸坊打杂儿:“轧麻”,纸坊称纸浆为“麻”,原料是回收的废纸,在石碾上轧泡好的废纸,套上毛驴拉碾子,你跟着驴转,用双手拿木板把碾到边缘的翻到里面,直到轧好。驴停下不走,打一鞭子;废纸碾出来,用木板翻进去。大约两个小时左右轧好。停下,“淘麻”的人,用簸箕撮起轧好的麻,装进木桶,抬到水井边,你卸驴,拿掉套在驴脖子上的夹板和套包子,牵到宽绰地方,叫它打滚儿,这是驴恢复疲劳的方式,它卧到地上,侧身伸开四条腿,叫脊背着地,来回翻几次身,前腿先支起身子,后腿站直,晃动身子,抖搂尘土,有时会伸直脖子叫唤一阵,舒服畅快,得意的等着你拉动缰绳,牵它回来,拴在拌好草料的槽上。这算完成任务,记你一个“麻”,报酬“七分”,当时三分一个烧饼。一天可轧三个“麻”。七个烧饼。1955年和纸坊一起归了合作社,叫我做统计,靠打算盘谋生了。没经过培训,只是前任拿他做的各种表格,叫我看,对我说怎么填写;原始记录怎么得来怎么汇总,我就接手了。结果顺风顺水。干了6年,年年行业先进。说是脱产,“坐”办公室,实际体力劳动占多半。日产量的统计,要到每个抄纸工面前询问,抄纸作坊(陷房)分散在白纸坊周边,东到白纸坊胡同路东,西到菜园街路东,南到白纸坊西街路北,北到南线里。每天夹个硬纸夹子,东西南北的走一遍。回来按记录,造表报厂部。用的表格,自己刻蜡版,用油印机自己印。左手扶绷蜡纸的丝网,右手推油印机辊子,印一张,掀起丝网,把印出的表撩下来,再把丝网按下去,右手接着推油墨辊子,就这样一张一张的印,至少印百十张,二三十张,就冒汗了,手上难免沾上油墨,抹汗,就大花脸。赶上印得多,满手满脸的黑道道。刻蜡版,也要技巧,还必须专心,用铁笔,垫带小颗粒的钢板,蜡纸铺在上面,画表格,写字,铁笔走过,蜡被带走,留下没有蜡的连续小孔,正好透过油墨。用力要匀,执笔的角度要一致。不能错,错个字,就都废。专心致志,一丝不苟。这个差事是“包干儿”,上班要准时,不然记迟到,扣奖金,次数一个月三次受处分,不得怠慢;可下班有点,不按点,手里的活,完了算;不计加班,也从不给加班费。死工资,是买断你的身价,而且分期,一个月付一次;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发的工资可分三六九等;当时工资按“分”计,报纸每天公布当日分值。主管会计挣得最多,210分,我挣100分;发工资按当日分值计算,每分合小米多少,白布多少,都在报上说明。100分,合人民币24元7角3分。干了几个月,我不干了。合作社又找我,我回去,工资涨到40元。家里只父亲和我,也够了。可父亲开销大,喝好茶叶,抽“哈德门”,每月我留8元,其余上交。不敢吃好的,也没钱添置东西,一条被子盖多少年,乌黑锃亮铁皮样,没钱换。衣服都带补丁,没钱买新的。二十来岁,知道爱美了;想穿戴得体面些。街道办缝补洗衣的服务组,补衣服用缝纫机,补得整齐好看;洗衣服给烫平叠好,收费还少。没少和她们打交道。想体面,没钱;上小市,逛小摊儿,踅摸便宜货。想买件好看的府绸汗衫,顺治门(宣武门)城墙根儿,小市儿买旧衣服,挑了一件带条纹的府绸汗衫,领口整齐,没缝没补,长短肥瘦合适,买了。穿上没两天,领子上头用糨子粘过,背上横着破一大口子,细线缝着。鞋,布鞋,皮底,圆口,礼服呢面,看着顺眼;新的,贵。一双鞋十多块;到“低头斋”“竹竿为记”的旧鞋摊看看,六毛钱买一双皮底礼服呢的布鞋,穿上是样儿顺眼好看。第二天下小雨,鞋湿了。糨子沾上的后跟儿掉了,鞋帮刷的墨汁渗到鞋里,脚都黑了。新买的两天,扔了。贪便宜没好货。一想,摆摊的为谋生,赚不了仨瓜俩枣,费心费力,捯饬好看,不容易。你想省钱,他想挣钱,你省了他挣了。为的是谋生,他谋划挣钱,有口饭吃;你寻思省钱,多吃几顿;大家想得一致,没有对错。

杨琦恒 发表于 2020-11-11 14:10:17

娓娓道来,亲切。问潘先生好。

了然客 发表于 2020-11-11 17:45:05

往事如烟,老爷子保重身体{:5_253:}{:5_355:}

董瑞征 发表于 2020-11-11 18:25:25

唉,多少辈子,底层百姓就这么有今儿没明儿地熬着、受着、对付活着,隐忍而顽强。

华文正 发表于 2020-11-11 23:08:02

真实的经历,生活的磨难,朴素的语言,心血的凝结。最能打动读者!{:5_249:}

老盘子 发表于 2020-11-12 10:10:32

老爷子多注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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